同样地,这事的结果也很常见,或者说很典型。
地方大族重拳出击,一般的县衙府衙很多时候只能闷声吃亏。
就像梁汝元,其人杀了六名官吏后,不但改绞刑为流放,甚至还不用服实刑。
如此,那些死者的同僚会怎麽想,以及下次收税时遇到大族抗税会怎麽做?那就见仁见智了。
朱翊钧一时都分不清谁是弱势群体了。
趁着这个空档,皇帝身后的徐阶突然开口插话:「陛下,这事臣听闻过一二,所谓抗税,乃是梁汝元侵欺皇木银两。」
朱翊钧回过头看了徐阶一眼。
皇木,指的是为皇帝采办的木材,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就查出了官员侵吞皇木。
采办皇木的这笔钱是从地方的税收上抵扣的——在外衙门差官采办各样材蜡丶并皇木等项,俱于原处领有银两,扣抵赋役。
按理来说,是不应当向百姓再度收税的。
那麽梁汝元抗税的缘由就值得商榷了。
显然是地方官府在额外摊派皇木税,才引发了梁汝元所属的大族对抗官府。
大明朝的律令很刻板,尤其体现在法条上,极其完备。
既然非法收税,又怎麽能说得上是抗税呢?
大明朝的律令很灵活,尤其体现在自由裁量上。
官府有错在先,举人奋起反抗,冲突之下不慎杀了人而已,又哪里有罪呢?不仅无罪,还得称一声儒侠!
所以,徐阶说这话,是单纯地在补充前因后果,还是在替梁汝元开罪呢?
朱翊钧心中怀疑,却并没有挑破,只是示意胡执礼继续说。
胡执礼略有些不满地瞥了徐阶一眼。
而后他才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其人逃了戍边之刑后,便化名何心隐潜入了京城,随后创办了四门会馆,以四门会为名,纠集结社散播邪说淫道……」
话说到一半。
只见皇帝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了一声。
「哦!何心隐!」朱翊钧打断了胡执礼,转头看着徐阶,嗤笑道,「难怪徐少师『听闻过一二』。」
说梁汝元他还不太清楚,一说何心隐这个名字,他立刻便对上号了。
敢情是化名。
如果是何心隐的话,那也怪不得胡执礼张口闭口就是邪说了,其人的理念,还真是当得起这个称呼。
何心隐主张君臣丶父子丶夫妇丶兄弟,这些纲常,都不能体现出人的「至善」,只有「朋友」可以。
父子丶君臣,都没有能跳出一般狭小的樊篱,只有朋友之交,才是后天而至先天之交,可谓交之尽也,也就是社会关系的极致体现,是人实现自我意识超脱的根本。
既然朋友这麽重要,那要怎麽亲亲朋友,也就是怎麽实践呢?
那就是破除一般的身家,建立一种超乎身家之上的朋友关系,理念相同的人应当凑到共同志向之下交友,他称之为「会」。
不同的理念,可以聚集不同的「会」,以「会」来治理天下。
天下士农工商之家,都以藏于会,而士农工商,乃至皇帝,都只是「会」中不同的身份职业而已,不分高低——当然,也不是所有身份都能被囊括其中,就像勋贵,何心隐便认为勋贵们四体不勤丶五谷不分,既无才也缺德,算不得职业,只是寄生虫而已,什麽会都没资格加入其中。
这种学说评价为离经叛道,都算轻拿轻放。
对已经初显把皇帝拉下马的苗头,官府但凡有恭顺之心,都会自觉将其缉拿。
但是嘛。
这种儒侠在招揽到一定的势力后,社会关系想简单都简单不起来,就像大侠邵义丶方与时暗中是高拱的爪牙一样,何心隐聚集势力后,同样有人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