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转头看去。
这厮经年不见,神态显得越发乾练,就是这一说话,朱翊钧心中便升起这厮要献殷勤的徵兆。
他摆了摆手,示意栗在庭继续说。
栗在庭正色道:「陛下,臣通读《宋史》,深感其文繁猥特甚,叙事舛谬疏略。」
「只粗读,便觉其叙事错杂处丶失检处丶错谬处丶遗漏处丶牾处各十馀条,其各传回护处丶附会处丶是非失当处丶是非乖谬处共百馀条,以至于柯维骐奋发而起,作《宋史新编》欲纠正其谬,则《宋史》之价值,可见一斑。」
「而其舛谬为多,而数百年来未有人起而纠之者,王荆公之事亦在其中。」
「若欲正本清源,还青史昭昭,不妨重修王安石传。」
这话一出,群臣神情各异,先后陷入沉思。
栗在庭这话说得巧妙。
宋史写得烂,是公认的事情。
因为《宋实录》一度被称为「党政之工具」丶「遍布诬罔之辞」丶「聚讼最纷」,而基于实录写得《宋史》,又是出了名的听信一面之词,不能明辨真伪,主打一个敷衍了事。
有才学之人,无不唾弃《宋史》。
譬如栗在庭口中的柯维骐便是如此,其人是嘉靖进士,当代数得上名的史学达者,因看不惯宋史,乾脆采宋丶。辽丶金三史,去伪存真,作《宋史新编》,以击异订讹。
所以,这种情况下,要为受旧党政治迫害最深的王安石重新作传,深挖错讹,以正视听,恰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传都重写了,自然会基于新的史料,做出新的盖棺定论。
这是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实操之法。
朱翊钧思索片刻,不禁也点了点头,这路数倒是恰到好处。
他别过脸,看向站在一旁的王世贞:「王卿,兰台着书记史,盖棺定论,此事当仁不让该有个态度,你怎麽说?」
绕是王世贞这等玲珑人物,此时也难得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陛下,《宋史》丶《宋实录》固然多有错漏,然而,纵观熙宁变法,青苗法丶市易法丶保马法等,无不是暴虐敛财,为祸天下。」
「青史昭昭,大略上不会有什麽出入。」
「只王安石初衷,尚有一丝馀地。」
执掌兰台的王世贞态度很清楚。
洗白归洗白,也得基于史料。
再编不是乱编,修订不是瞎订。
新法上残民总是事实,王安石既然执宰天下,总得担起责任来。
想洗白,恐怕只能在王安石的动机上商榷一二。
表态自然不用皇帝挨个点名。
在王世贞开口后,申时行思索稍许,也沉着表态:「陛下,王安石无识而有志,可胜惜哉。」
申时行的态度,就是内阁的态度。
往往也代表着在家守制的张居正的态度。
这话申时行引自张居正的资治通鉴直解的说法,「有才而无识」,只换了个顺序与说法,表示对王安石志向的认同。
暴虐敛财,为祸天下?
那申阁老就说了,王安石只是「无识」,他的「识」就只能支撑他走到那一步。
但再怎麽说,王安石都是「有志」之人,不比束手旁观,宁愿眼睁睁看着宋室江河日下的司马光等人好多了?
总而言之,熙宁变法事败的责任,王安石肯定是要担的,但这是人与时代的局限,绝非王安石心眼坏。
王世贞看了一眼申时行,似乎在考量。
片刻后,前者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