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急促的马蹄踏过石板路。在国公府后角门停住。门房被唤醒,睡眼惺忪地接过一个封着火漆的薄纸筒。上面印着东宫小印。消息在天蒙蒙亮时递进了内院。马淳正对着一盆冰水洗脸,冷水激得他一缩。徐妙云拿着那薄薄的纸片进来,面色沉寂,递过去。马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过,展开。只一行字,没抬头没落款,标准的宫里密报写法:“西苑偏殿,子时初刻,吕妃薨,言宿疾暴毙。”他看完,把纸片凑到灯烛上。火舌卷起,迅速吞没纸角和那行墨迹。化作几点细碎灰烬,飘落在铜盆冰冷的水里,无声沉没。“没了?”徐妙云低声问,眼睛看着那灰烬散开。“嗯。”马淳拿起布巾擦脸,动作慢了些。“什么宿疾?她那副身子骨,”徐妙云眉头微蹙,“除了那条腿……”马淳打断她,很肯定:“很硬实。”他把布巾搭在架子上,转身看着妻子。“她那腿,瘸着,是我给她留的面子,也是留给宫里的由头。”他声音很平,没什么起伏,“里面的筋,我断得干净,但绝不伤命。心肝肺腑,比京里七成贵妇人都结实。”他顿了顿,眼神落在空荡的盆沿。“宿疾暴毙?骗鬼呢。”徐妙云没说话。屋子很静。“是勒死的。”马淳忽然开口。徐妙云猛地抬眼看他。“用白绫。”马淳语气很淡,像在陈述一个医案,“又快又干净,还好看。”他嘴角扯了一下,却不像笑。“比鹤顶红体面,比毒酒利索,留个全尸。面子功夫做足了,里头是什么馅儿,没人敢戳破。”他走到桌边,端起隔夜的凉茶,灌了一口,“两条命价。能换一个病逝的名头,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徐妙云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意涌进来,冲淡了屋里暖香和沉闷。她深深吸了一口。“权力……”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真是块烧红的烙铁。”马淳没接话,只是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竹制拔罐筒,在指间无意识地摩挲,像在摩挲脉相。“昨晚宫宴回来,我还暗自庆幸。”徐妙云背对着他,声音低下来,“庆幸咱们能抽身事外,安安稳稳守着这个药箱子,守着寻儿……”她停住话头,转身看向马淳。“可人哪里真能置身事外?这漩涡就在隔壁。”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凉。“一步登天,一步地狱。昨晚可能还在宫宴上吃着贡酒,今晨一张纸就能变成暴病身亡的废妃。”她走回桌边。“亲兄弟能反目,枕边人能算计。”徐妙云抬起眼,看着马淳,眼神复杂,“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位置,命都不算数。”屋里又静了。他放下那个小小的拔罐筒。“所以……”徐妙云忽然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当年……”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幸好……”马淳抬眼,看她。徐妙云带着一丝庆幸,“幸好我爹选了你,而不是燕王。”马淳没问为什么“幸好”。他明白,燕王妃,那个位置离东宫太近了。近得让人窒息。近到足以让任何“徐妙云”,都可能悄无声息地变成下一个“宿疾暴毙”。“嫁入皇家……”徐妙云摇头,“哪是嫁人?分明是把命拴在一根看不见的悬丝上。”她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一个念头起落,一阵风刮过,那丝,说断就断了。”窗外传来几声早起鸟雀的鸣叫,新的一天开始了。徐妙云忽然说:“饿了。”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利落。“叫厨房煮两碗面吧。清汤,卧个蛋。”她转身朝外面走,脚步稳当,“这天,怪冷的。暖不热人心,总得暖暖肚子。”马淳看着她推门出去。早膳在暖阁里摆开。两碗清汤银丝面浮着油花,上面各自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热气腾腾。徐妙云拿起筷子,挑了一缕面,没立刻吃。“你说……”她吹了吹气,看着对面的马淳,“吕家人今天接到消息,得什么样?”马淳正把一个荷包蛋戳开,黄澄澄的蛋液流出来。他没抬头。“哭呗。痛不欲生?可能。”马淳吸了口面,“也可能……松了口气。”徐妙云愣了一下:“嗯?”“毒瘤剜了,流脓淌血,但总归摘出去了。”马淳嚼着面,声音含糊但清晰,“免得带累全家,一起沉了船。东宫那个位置……”他又吸溜了一大口面。“太烫屁股。”徐妙云沉默了。她也开始小口吃面。暖阁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窗外天色完全放亮,有仆役开始洒扫庭院的动静传来。碗快见底时,马淳忽然放下筷子。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医馆那边,”他擦了擦嘴,“我得去一趟。”“嗯?有事?”“傅忠的药,该换了。”马淳站起身,“再不见效,他又得骂娘。嫌苦。”徐妙云挑眉:“有用?”“吊着命。”马淳拿起搭在一旁的出诊旧棉袍往身上套,“他那富贵病,入了骨髓。光靠药石?难。”“那还去?”“拿钱办事。”马淳系着盘扣,动作麻利,“我是个大夫。他只管付钱抱怨苦,我只管开方救命。”他走到门口。“活人和死人较什么劲?较劲的人……”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声音平平地传过来,“比如那位,昨晚已经盖棺了。”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室内的暖意和那碗还剩几口的面汤。徐妙云坐在桌边,面前碗里袅袅的热气淡得快看不见。她拿起汤匙,舀了点面汤,却没喝。昨晚那纸片上烧尽的灰烬,似乎又在眼前沉浮了一下。很快被脑子里医馆前门庭若市的嘈杂景象盖了过去。是马淳正在面对的,热腾腾的烟火人间。婴儿的啼哭声隔着几道门传进来。奶声奶气,响个不停。奶娘抱着裹在厚厚襁褓里的马寻进了暖阁。小家伙大概是饿了,粉嫩的小嘴撇着,一拱一拱。徐妙云放下汤匙,脸上那点深思迅速褪去,换上柔和。她起身接过孩子:“小坏蛋,大清早就闹人?”她轻拍着襁褓,走到窗边。晨光照在小家伙脸上,皮肤泛着健康的红润。徐妙云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寻儿啊……”她声音低得只有怀里的孩子能听见。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娘亲以前……也差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婴儿自然听不懂,只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抓向母亲胸前盘起的发髻。徐妙云任那小手触碰着她的发丝。“幸好没去成。”她把脸凑近,蹭了蹭孩子温热的额头,鼻尖嗅到小婴儿特有的奶香气。“幸好……”怀里的柔软生命让昨夜那张冰冷的纸片带来的虚浮感,慢慢沉淀下来。脚下,是国公府扎实的地砖。怀中,是暖乎乎、沉甸甸的骨肉。门外廊下,传来男人和管事说话的声音。是马淳交代完出诊的事又折返回来。徐妙云抱着孩子转过身。正好看见他推门进来的身影。“还没走?”徐妙云问。“回来拿点东西。”马淳走向一旁的药柜,翻出一个小药囊揣进怀里。他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逗了逗襁褓里儿子胖乎乎的小下巴。小家伙立刻忘了刚才的不高兴,咧嘴咿呀地笑起来,口水亮晶晶的。马淳的手指停在儿子柔软的下巴上。眼睛却是看着徐妙云。“晌午……”他开口。“嗯?”“面有点淡。”马淳说,“下次多放点盐。暖肚子挺好,就是嘴里淡出鸟。”他说完,没等徐妙云回应,手指从儿子下巴滑开,转身就往外走。步伐干脆利落。徐妙云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怀里的小婴儿还在咿咿呀呀。她低头,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小脸。刚才丈夫那只曾稳稳把脉、此刻逗弄过儿子的手,仿佛还悬停在空中。“淡点好。”徐妙云轻轻晃着襁褓,对着懵懂的儿子,也对着丈夫离去的方向。“太咸了,齁。”她低头亲了亲儿子饱满的额头,“咱家不用那么重的滋味。”……:()我在大明开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