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罕浑身一激灵,抬起头来。只见林川站在帐门口,冲他笑。巴罕慌忙低下头,努力挤出一道笑容:“林、林大人早,昨夜睡得……可还……”“好得很。”林川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很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巴罕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有些喘不过气。他强压着心里的慌张,讪讪地应:“那、那就好……那就好……”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往林川身后的帐篷里瞟。可帐帘缝里黑黢黢的,根本看不到阿依的影子。阿依还没起来?还是……他不敢深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可是四个汉人士兵啊,加上林大人……阿依又那么瘦小……“巴罕首领。”林川揽住他的肩膀。“趁天还早,咱们聊聊盐硝和商路的事。等解决了鞑子,这生意得尽快铺开……”“好、好……”巴罕嘴里应着,耳朵嗡嗡作响。林川说的商路、盐硝,全变成了阿依的哭声。他想起姑娘平日的笑容,心口就像被刀割着,一下下抽痛。能怪谁呢?是他自己说“伺候好林大人”,是他亲手把族里的姑娘往火坑里推。巴罕跟着林川往前走。背影佝偻着,浑身力气都没了。“首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巴罕闻声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去。晨光里,一个姑娘提着只粗陶罐站在不远处,罐口还挂着乳白的驼奶渍,显然是刚去挤驼奶回来。她见巴罕望过来,慌忙低下头,辫梢的红绸垂在肩头,脸红了起来。“阿、阿依?”巴罕呆愣在原地,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没哭,也没红着眼,可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比掉泪更让他心揪。他又猛地扭头看林川,眼里满是困惑。“巴罕首领,正想跟你说个事儿。”林川往巴罕身边凑过来:“昨夜这姑娘许是摸错了路,三更天掀了我帐帘。瞧她慌得直哆嗦,我让她喝了碗驼奶压惊,正好外袍袖口磨破了,想着姑娘家多半会针线,就麻烦她补了补。”说着,他掀起外袍袖口。晨光落在那处,新补的补丁用羌人常用的褐线缝的,针脚又密又匀,线尾还仔细打了个结,和原布的毛边几乎融成一片,看得出缝补时的小心。“补完后就让她回去了,没惊动旁人。”他拍了拍巴罕的胳膊,“这姑娘胆子小,许是被夜里的风吵着了,你回头跟她说说,别往心里去。”原来如此。巴罕只觉得心口一块大石头落在了地上,手脚发软。他望着那补丁,又看了看阿依。“林、林大人……”“哎,小事一桩。”林川笑着打断他,“别往外说,免得坏了姑娘名声。替我谢谢她,手艺真不错。”巴罕的鼻子有点酸。他活了半辈子,见多了用送姑娘做交易的勾当,从没想过有人会把这层窗户纸轻轻糊上,还用“走错路”“补衣裳”这样体面的说法,既护了阿依的清白,又给他留足了脸面。方才心里那些龌龊揣测,此刻臊得他耳根都在发烫。“林大人……”巴罕声音发哑,“那、那补丁补得真好,阿依的手艺……是族里最好的。”“可不是么,比营里那些糙汉子强多了。”林川哈哈一笑,“等打完这仗,让她开个针线铺,咱们弟兄的衣裳破了,都找她补。”……日头从东边沙梁爬到头顶,又慢慢斜向西边。驼城中央的空地上,林川手里的木棍在地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周围围坐着的羌人汉子们,有不少依旧眉头紧锁。“记住,一定不要冲上去砍杀。”林川指着地上的四块石头,代表阿都沁的四个千人队。“你们要做的,是像狼崽子逗野牛,远远撩拨一下,等它红了眼追过来,就赶紧跑开。”他说着,把代表驼骑兵的石子往前挪了挪,又往后一撤。“就像这样,他追,你们跑;他停,你们就回头放两箭。不用管准头,只要射得够远就行。”图巴鲁把他的话翻译完,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有个汉子会说汉话,嚷道:“这不成耍弄人吗?咱们羌人打仗,要么冲上去砍翻对手,要么被对手砍翻,哪有这样躲躲藏藏的?”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那鞑子骂咱们是‘沙耗子’,这么一来,不真成了耗子?”林川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黝黑的脸。这些汉子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身上脸上多有疤痕。这都是与风沙、野兽或者鞑子搏斗留下伤疤,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勋章。在他们的认知里,战场就是比谁的刀更快、箭更准,比谁敢把血抹在脸上冲锋。哪见过这种“打一下就跑”的路数。“你们见过洪水吗?”林川问道。,!众人愣了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巴罕闷声道:“从小看到大,雨季一来,洪水就来,就连沙梁都能冲垮。”“对。”林川点点头,“水软,石头硬,可洪水能冲垮山石,靠的不是硬碰硬,是绕着弯子磨。”他指着地上的石头,“阿都沁那四个千人队,就像四块硬石头,你们这一千骆驼兵,是绕着石头转的水。硬撞,你们会被砸得粉碎;可要是绕着圈磨,能把他们拖在沙窝里。”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你们每多拖他们一个时辰,主营那边的胜算就多一分。要是有人头脑发热,忘了是去诱敌,非要冲上去砍杀……到时候,不光是你会死,你也会拖累你的兄弟,拖累你的家人,甚至整个驼城都会被屠杀!”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林川知道,这些汉子不是不懂道理,只是常年的厮杀让他们习惯了用勇武衡量一切。他放缓语气:“我知道你们不怕死,可死要有死的用处。为了拖垮敌人死,是让更多人活;为了逞能死,是把所有人往火坑里推。”听完翻译,不少汉子开始点头。日头渐渐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众人脸上的神色,随着林川的反复耐心讲解,开始慢慢变化。从最初的抵触,到疑惑,再到若有所思。不管怎样,大战就在眼前了。:()封疆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