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的偶人制作得格外精巧,手法也格外娴熟,想来是演过很多遍,然而不知为何,场上人似乎都不曾看过这戏目,接近尾声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后妖龙被除,掌声与欢呼蓄势待发。
然而,在一片几近凝固的寂静中,忽有一道细白影子蓦地立起来,不及众人反应,那人已经飞身而上,一杯浓茶直直泼在了白色幕布上。
红褐色的普洱茶在白色幕布上渐渐晕开,像是一片陈旧而淡的血色缓缓蔓延,直到看不清幕布后的影子。
泼茶那人一身毫无修饰的白,头戴帷帽,看不清面目。说是修士,周身却并无灵力气息,也不曾配有武器;若说是寻常人士,又遮遮掩掩,教人生疑。
众人都道他是来砸场子的,大厅登时沸腾一片,骂的骂喊的喊,指指点点推推搡搡。然而不知为何,方才还在操纵偶人的艺人却没有出声,甚至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不知去了何处。
掌柜的连同厨子伙计都一并出来维持秩序,拉的拉劝的劝,乱成一锅粥。
白衣人却像块僵硬的板子似的立在戏台子旁一动不动,待到大厅安静些许,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给掌柜,而后朝着众人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诸位,只是这出戏目并不是这么演的。倘若演的尽是虚事,那也无从计较。但若是刻意歪曲事实,那便理应有人来道明真相。”说着便朝掌柜一颔首,“也请掌柜通融。”
他一番言语颇为有礼,声音并不很大,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语调听似淡淡,却又像是掩藏着汹涌暗流,不知是悲,是愤,还是别的什么。
陆云笺低声对裴世道:“这人的声音好像有点熟悉,但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裴世目不转睛盯着那白衣人,也低声道:“先看看他要演什么。”
白衣人并不等众人回应,径自换了一块崭新的幕布,收拾片刻,便操纵着偶人动了起来。
然而他的手法技艺远不如先前的艺人灵活娴熟,在某些地方甚至略显生疏笨拙,也没有唱词,幕布之后制作精巧的偶人在这样的演绎下,只像几团黑乎乎的影子在乱舞。
白衣人却不慌不乱,只默然演着,并不多作解释。
有人看不下去了:“你这演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演不来在这做什么样子!下去下去!”
有人打头,众人便都嚷:“下去!下去!”只是由掌柜的拦着,没上去硬拽人下来。
白衣人仍是没有半点慌张的样子,只自顾自演着,仿佛他只是想讲完一个故事,旁人听不听信不信,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平心而论,他演得不好,甚至有些乱,有些糟糕,但陆云笺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终于拼凑出了主要内容。
他演的与先前那出“除妖龙”完全相反。
“妖龙”并没有作乱害人,与此相反,它为村民赶走了之前暗中潜伏的一只大妖,并且镇守在村中,以防再有妖魔害人。然而村民们却杀死了“妖龙”,夺取了它身上的珍宝,而“妖龙”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任由村民们对它刀斧相向。
但大厅中没什么人有耐心仔细看完这样一出寡淡又混乱的戏,或许就算看完了,也没什么人理得清这人是想说什么。
白衣人演的这出戏极为简略,甚至不能称其为一出戏,但他全程不疾不徐,演完最后一幕,他缓缓放下操纵偶人的丝线,淡声道:“我与这位手艺人乃是同乡,都是蓟上人。蓟上木偶戏出名,有许多事,嘴上说说无人相信,原以为诸位爱看戏,那便演一出戏,不想我学艺不精,倒成了笑话。既如此,那便告辞了。”说着白衣招展,就欲离开。
陆云笺忽地想通一节,蓦地起身:“等等!”
然而没有人再有心思理会她说的话,也没有人再有心思去追那白衣人。
鲜血溅上了刚换上的白色幕布,在众人的惊叫逃散中,缓缓扩散开来。
很新鲜的红,像雪地里刚落下的新鲜梅花。
半天不见先前那位手艺人,此时循着血迹去找,终于看见那人就靠在旁边的角落,只是隐在暗处,不易教人发现。他周身遍布伤痕,坑坑洼洼,如泉眼一般冒着汩汩血流。
血还是热的,甚至还聊有鲜活之色,分明是刚刚才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