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府待到傍晚,趁着出入城人最多的时候,姜阳和沈佑混了出去。因姜从戎走得仓促,没有明确说明身后的安置之处,所以按照南嘉习俗,他被葬在了姜家的墓地里。姜家世代簪缨,从姜阳太爷爷那一辈开始,天子就施恩,赐了姜家守冢户。但他们管理得并不严格,一听二人是姜阳派来的,就放行了。新婚第二日祭祖,姜阳来过此处。那时姜从戎还和陈元微一起陪着她,虽寡言少语,但姜阳能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和母亲说笑时,那欣慰又温情的目光。谁又曾想,而今不过短短两个月,他们一家三口,会以这种形式,重新回到这里。这一次,没有宽厚温暖的大手扶姜阳下车,没有高大健壮的身影跟在她身后,看她叽叽喳喳向母亲撒娇,也没有说完俏皮话,一回头就能对上的,噙着笑意的眼睛。雨已经停了,风还是湿的,夕阳也是湿的,沉甸甸地黏坠在天边,周围余晖晕染,猩红如血。姜从戎追封三公,墓碑按照礼制,用了汉白玉。在一片青灰色中尤为耀眼。……说是耀眼,不如说是刺眼。刺眼到,光是远远看着,就心悸得不行。四下里都是草叶腐烂的腥味,闻着有些头晕,腿脚也发软,姜阳停下歇了歇,只觉得心跳粘稠缓慢,好半晌才恢复过来。她松开沈佑扶她的手,朝着那抹刺眼的白,一步步往前走。路又湿又滑,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着力,抬步时又陷在泥泞里拔不动。短短十余丈的距离,姜阳走了好久。抚摸到那块冷硬的墓碑时,她已经快没力气了。沈佑看着她颤抖的手指,想上前扶她,可还没碰着她的衣袖,就见她俯身,用脸颊贴上冰冷的石碑,而后缓缓跪了下去。……暮色四合,风声呼啸,鸦鸣时断时续,凄厉渗人。从前,这般场景,姜阳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可如今,她却如浑然不觉一般,面无表情地靠着湿冷的墓碑,任寒意穿透身体,刺入骨髓,激起几乎不能自控的战栗。……恍恍惚惚这么多日,她终于意识到,姜从戎真的死了。他死了……他不在自己臆想中的,遥远的边疆,不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他就在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在深深的泥土之下,在那口已经钉死的棺材里……与世长辞。遗憾,不甘,无奈……父女一场,聚少离多的十六年,就这般戛然而止。从这一刻起,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不管姜阳开心还是难过,跌落尘埃困顿一生,还是声名鹊起一步登天……都再不会有他的参与了。深呼吸,闭上眼,心脏深处泛起针刺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姜阳感受着那痛意逐渐沸腾,涌上喉间,滚烫而腥甜。她忍下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在黑暗中最后一次摸了摸冰冷的石碑,小声保证:“……父亲放心,我会保护好母亲,也会帮你报仇……很快……”“我发誓。”……回到府中时已经夜深了,有值守的女官递上书信,向姜阳道:“程大人午后来寻过郡主,听闻郡主不便见客后,他要我将此信交于郡主。”姜阳接过,还没来得及看,就见李竹笙从旁边冒出来,站定拱手:“郡主。”“今日……”“今日一切顺利,郡主放心。”“……那就好。早些回去休息吧。”“可……”李竹笙看了眼姜阳泥泞不堪的衣摆,犹豫一下,试探道,“郡主没有什么其他的事交代于我吗?比如……”“没有,”姜阳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你也不许擅自行动,再被抓进牢里,我就真救不了你了。”“……好。”瞧她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姜阳放缓语气温声劝她:“真到了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寻你。前提是在那之前,你不能出事,明白吗?”“……嗯。”“去吧。”目送李竹笙离开后,姜阳才翻出手里的信,扫了几眼。里面只有简单几句话,大概意思是,天子下旨,允许陈元微赋闲三月,调养心神。三个月……朝堂变幻风云诡谲,陈元微要真赋闲三个月再回去,怕连半个熟人都见不着了。姜阳将那信塞进袖中,问送信的女官:“殿下的伤势如何?”女官稍稍踟蹰了一下,如实道:“听上官先生说……今日晨起时就有恶化之势。”“……怎么回事?”“不清楚,先生一日都在守着殿下,尽力……欸?郡主?郡主慢些……”匆匆赶去易青院里,一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姜阳问正在搭脉的上官先生:“他怎么了?”上官先生摇头:“原因还未可知……说来也蹊跷,殿下的伤势并无大碍,经脉也运行顺畅,却莫名有神气衰败之象。我从医数十年,疑难杂症并未少见,此等情形……”“是今早开始的么?”“是,昨夜我离开时,尚一切稳妥。”“……”姜阳冷静下来,沉思片刻,朝他道:“殿下到底身份尊贵,若真出了什么事,怕要牵连先生。先生不必医治了,早些回去吧……我会请太医来接手的。”这话听着合情合理,上官先生答应下来:“好,那在下便多谢郡主体谅了。”“不必客气,这几日的诊金我会差阿笙送去,先生路上小心。”“告辞。”身为李竹笙义父的挚友,上官先生虽相信李竹笙不会害他,却也难免担心祸从天降。如今好不容易听姜阳松口让他走,他自然分毫不敢耽搁,踩着宵禁的点匆匆离开了。一旁的女官小心问姜阳:“……郡主,现在去请太医还是明早……”“不请,”姜阳上前,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吩咐道,“找两个信得过的小厮过来伺候,按时喂药换药,旁的不用管。”“那万一……”没有万一。若是在郭省出现前,姜阳还可能有疑虑,担心他真的死掉。可如今……“不必担心,按我说的做就是。”:()玉京第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