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阴寒顺着脚底板直往天灵盖钻,乱葬岗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林阎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只从坟土里伸出的腐烂手掌上,以及它紧攥着的那一角焦黄纸片。那纸片在惨淡的月色下,像是一片即将熄灭的余烬。陆九娘眉峰一蹙,本能地想上前将那纸片拾起,看个究竟。可她刚迈出半步,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便横亘在她面前。秦九棺的声音低沉如古钟:“尸未安,言未净,动它就是夺愿。”他的手指并未触碰任何人,只是遥遥指向纸片一角那已经褪色的红手印。那红色并非印泥,色泽暗沉,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毛刺,像是皮肤皲裂后渗出的血珠。“你看,”秦九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那不是印章,是一个孩子用冻裂的手,蘸着自己的血按下去的。”众人心头皆是一凛。墨三姑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缓缓蹲下身。她没有去碰那只腐手,而是从发髻间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缕沾染了尸气的腐土,看也不看便送入口中。她紧闭双眼,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什么陈年佳酿。片刻后,她喉间发出一声冷哼,将口中泥土吐在了一旁。“三十年前,白棺镇大饥,饿殍遍地。”她的声音像淬了冰,“官府怕生瘟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焚尸灭迹,连名字都不曾记下一个。史册上只寥寥几笔,说死了这张纸……恐怕是当年那场大火里,唯一没被烧掉的‘遗书’了。”七百二十三人。林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不多不少,与他在巡夜司档案室那座忏悔台上看到的骷髅头颅数目,完全吻合。原来那些无名的怨恨,源头竟在这里。“嘿……嘿嘿嘿……”一阵癫狂的笑声突兀地划破了坟地的死寂。众人惊愕地回头,只见一直缩在角落里、神神叨叨的老癫道突然像是犯了病,浑身抖得像筛糠。他从那件破烂不堪的道袍袖子里,颤颤巍巍地抖落出一叠用油纸包好的炭笔拓片。纸张边缘已经磨损,上面尽是些模糊的碑文拓印。“我以为是假的……我一直以为是观众编出来吓唬人的……”老癫道涕泪横流,状若疯魔,他指着其中一页拓片,嘶声喊道:“你们看!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手印!”林阎一把夺过那页拓片。昏暗月光下,一个与腐尸手中纸片上一般无二的血手印赫然在目。手印下方,还拓印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笔画稚嫩,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执拗:“我饿,不想当鬼,想回家。”老癫道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当年我来这里搞直播超度,胆子小,不敢真挖,就偷偷拓了些无名碑的碑文……当时直播间里就有人打赏留言,说看到了这行字,我只当是他们编故事骗流量……原来是真的!他们不是没签过字,是签了,这世上也没人认!”林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又迅速被一股滚烫的洪流所取代。他缓缓跪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张焦黄的纸片。就在这一刹那,他体内沉寂的巫族血脉,如同被投入火石的沸水,猛然翻涌起来。一幅画面,清晰无比地在他识海中浮现。冰天雪地,一个衣不蔽体的瘦弱孩童蜷缩在早已僵硬的母亲怀里,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张写了字的纸片塞进母亲冰冷的手中,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娘,你拿着……拿着这个,下辈子……就有人认你了……”画面消散,林阎的眼眶已然湿润。“看来,这桩旧怨,非同小可。”陈三更一直沉默着,此刻却默默解下了腰间的铜铃。他将那枚刻满符文的铜铃,轻轻置于腐手三尺之外的地面上,深吸一口气,开始有节奏地低声摇动。“叮铃……叮铃……”三更铃响,招的是无主孤魂。刹那间,整片乱葬岗阴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发出呜呜的悲鸣。一道道模糊的灰影从一座座无名土坟中浮现出来,足有数十道之多。他们面容不清,身形佝偻,仿佛只是风中摇曳的影子,口中却不约而同地反复低语着两个字。“饿……”“想回家……”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饥渴,仿佛能将活人的魂魄都一同拽入无边的深渊。陆九娘见状,银牙一咬,舌尖剧痛传来,一口精血喷吐而出。那血在空中并未散开,反而化作一团浓郁的血雾。她双手掐诀,低喝一声:“引哀为径!”这是走山客一脉的秘法,以自身精血为引,将弥漫的怨念与哀戚化作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径。只见那血雾翻滚着,竟真的在众人与那只腐手之间,凝聚出一条深不见底、通往地下的血色幽径。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愿未归,魂不散。”墨三姑冷冷地开口,目光落在林阎身上,“你要拿回那封遗书,就得先让‘他们’,认你为‘传话人’。”传话人?林阎的目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不断低语的灰影。他知道,任何契约、任何符箓在此刻都毫无意义。他们等待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师,而是一个能理解他们的人。他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取出了那台在之前战斗中被毁坏的符箓打印机残骸。他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符文模块,而是动手拆下了最后一块完好的微型电路板。那是一块闪着金属光泽的现代造物,与此地的古老怨气格格不入。林阎咬破指尖,殷红的巫血滴落在电路板上。他没有画任何玄奥的符文,也没有写下任何镇压的咒语,只是用指尖蘸着血,在电路板光滑的表面上,随意地刻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划痕。那划痕,非符非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孩童漫不经心的涂鸦。他将这块刻着“无契之纹”的电路板,轻轻放在了血色幽径的入口处,然后对着那数十道灰影,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低声说道:“我不是来签什么东西的,我是来还愿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那些原本不断低语着“饿”的灰影,竟在同一时刻停止了呢喃。坟地里那令人心悸的哀鸣声戛然而止,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紧接着,数十道灰影,齐刷刷地朝着林阎的方向,朝着那块电路板,缓缓跪倒在地。最前方的一道魂影,慢慢地抬起了头。它的脸上没有五官,眼中亦无瞳孔,只有那枚血色手印的倒影,清晰地映在其中。它伸出一只虚幻的手,颤抖着,轻轻地触碰向那块电路板。“嗡——”当魂影的指尖与林阎的血痕接触的刹那,电路板上的划痕骤然迸发出柔和而温暖的白光。光芒顺着血色幽径一路向下延伸,照亮了深邃的黑暗。在幽径的最深处,一具小小的尸骸缓缓浮现。他蜷缩着身体,仿佛还在母亲的怀中,双手紧紧抱着那张焦黄的纸片。林阎站起身,一步步走进那条由怨念和鲜血铺就的路径。他没有去看那具小小的尸骸,也没有急于去拿那封遗书。他只是缓步上前,默默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动作轻柔地,盖在了那具早已冻僵的尸身上。他蹲下身,对着那具小小的骸骨,轻声说道:“你写的,我看见了。你娘的那份,我也看见了。”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那具小小的尸骸嘴角,竟奇迹般地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满足的、释然的微笑。随即,整具尸骸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光点,如萤火虫般消散在幽径之中。它手中紧握的遗书,则失去了支撑,轻飘飘地,落入了林阎早已伸出的掌心。纸片入手,温润如玉,原本焦黄的边缘恢复了纸张的本色,那枚血手印,也变得鲜亮如初,仿佛是刚刚才印上去的一般。“愿已归,棺可闭。”秦九棺不知何时走到了林阎身后,双手合十,低声诵念。他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口巴掌大小、雕刻精美的黑色小棺,置于坟前。林阎点了点头,正欲将这封承载了三十年怨念的遗书郑重地放入小棺中,让它彻底安息。可就在他翻转纸片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在纸片的背面,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两个用极淡的墨迹写下的字。那墨迹像是从纸张的纤维深处渗透出来的,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那两个字是——等……你……林阎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那两个字,一股比乱葬岗阴气更甚千百倍的寒意,骤然从他的指尖窜起,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那笔迹……那起笔的顿挫,收笔的勾划……竟与他幼年时,在法医室里,颤抖着签下自己名字的第一份尸检报告上的笔迹,完全一致。:()阴司巡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