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官嫡次女亓官韵就这样入了宫,从美人一路升到嫔不过两年光景,无子却圣眷。
隋祐帝偏好这一轮清风霁月的桂魄。是修竹临风,是孤鹤映水,疏离而渺远。
她青丝如墨缎,松松挽起,簪一支素银的桂枝,再无须多余缀饰。美的清冷。
她从不苦心劝谏他勤政,亦不矫揉造作地装模作样迎合他的喜好,求道升仙,故作虔诚地参拜那些泥塑木雕的神仙。她不悲不喜,恰似隋祐帝心中日思夜想的飘渺仙人一样,脱离凡世。
那一日,因威成武在南疆大破蛮族主力,收复三州失地,捷报传京。隋祐帝难得地龙颜大悦,或许是觉得威猛善战的将军能为他镇守国运,有利于他求道,大笔一挥。
一纸擢升将军的诏书堪堪传出宫中,另一道旨意紧跟而来“清嫔亓官韵,恃宠生娇,蔑视皇威,即刻打入冷宫。”
亓官韵那曾令隋祐帝龙心大悦的极佳八字,转瞬成了招致厌弃的祸根。
“清嫔八字本属上乘,与陛下曾有相合之机。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道循环之理。清嫔命格过盛,物极必反,非但不能增益陛下的龙气,反而会侵蚀陛下本源。”这话由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张方士说出,不知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又有多少位妃子。
过往的喜爱顷刻间化为滔天怒火,隋祐帝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还曾动念,若自己真的得道飞升了,唯一要携往仙界的就是亓官韵。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被这妖女骗了!
“赐死,给朕赐死”他暴怒嘶吼,将手边一个价值连城的瓷瓶狠狠掼碎在地,碎片四溅满殿,太监匍匐在地,陡如糠筛。
张天师却缓缓摇头,一副高深莫测、悲悯苍生的模样“陛下,万万不可,清嫔命格虽损,然与陛下相处已久,仓促赐死,恐引星象紊乱,反噬更烈,且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打入冷宫,或可保陛下仙途无碍。”
清嫔亓官韵就这样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在了泥潭里,或许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无人见到,她接过那卷圣旨,转身之际,唇角掠过的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她是亓官韵,是被半夜翻墙少年用粘稠滚烫的嗓音一声声唤着的韵儿,而非被生身父亲当作晋升之阶送入宫闱的清嫔。
冷宫于她而言,竟也算得上自由。
不久,皇后宫里一个毫不起眼的洒扫宫女,被悄然调拨至冷宫,服侍亓官韵。
“放下去吧。”亓官韵瞥了一眼粗瓷碗中寡淡的饭菜,胃里一阵汹涌的翻江倒海。
“娘娘,您…”宫女欲言又止,眼中满是真切的忧虑。她并非皇后心腹,只是因家中老母曾在亓官府做过工,受过一点恩惠,才被暗中安排进来照应。
“我自有分寸。”亓官韵通晓几分医术,腹中悄然萌发的生命,她岂会不知?
“小椿”亓官韵转过身,“明日,你想办法,去请一位姓周的太医来。就说我旧疾复发,咳得厉害。”她报了一个名字。
她厌恶那荒唐的皇帝,照理也该厌弃这被迫孕育的孩子,可是为何,是母亲这个身份?还是血脉深处天然的羁绊?她掌心轻覆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本来平静的眼底却漾起柔和的涟漪。
“娘娘就在此处了。”宫女引着一位太医,步入长门宫荒僻的侧殿偏间。
帘后,一个模糊的身影端坐着。
隔着陈旧的纱帘,太医的手指搭在亓官韵的腕脉,片刻后,太医恭敬道“恭喜娘娘,您已有三月身孕,微臣这就为您开一副安胎固本的方子。”
“有劳周太医。”
周太医匆匆写下药方,交给小椿,又低声叮嘱了几句禁忌,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未过多久,暗卫十五入宫,那位张方士再次夜观天象,向隋右帝进言,“此子关乎国运,须得保全,然亓官氏命格已损,不宜再出冷宫。”
长门宫的岁月,在角落中缓缓流淌,十个月后,一个寒冷的长夜,亓官韵抱着这小小的、温热的身躯,疲惫至极的脸上,露出了自打入宫后,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泪光的微笑。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在这破败的宫殿里,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改变。
今夜,威成武站在同样的寒风中,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滚烫的额头和心绪。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绝决,他答应过韵儿,会护住她的孩子。如今,这孩子的肩上,更背负着破碎的国家。他威成武,纵然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为她劈开一条生路。
他转身,大步走向府外,步伐重新变得坚定。
南郡的夜,还很漫长,而更漫长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