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爱的,但那爱的来历难讲,也许是爱他当初对自己英雄救美时的英姿,也许只是爱他不爱自己的样子。这爱真是让人难受,把简单的问题祸乱得这样复杂,原本她只要把面前这个罪魁祸首往高桥治手里一交即可,磺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让高桥治自己对他去审好了。而她再把那缩头乌龟一般的大哥掏出来领回家,不就如愿的“力挽狂澜”了吗?
可她偏偏就做不到,她还是想要保下他——又要保下他,又得能把高桥治对付回天津去。
良久之后,她开了口:“我要你在这里多住些天,你可以说我是要囚禁你,没关系,反正我自己知道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保护你。”
严轻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对这句话是满意的。程家人若是忙着研究自己,大概就不会太把林笙当回事了。而那家伙像只老鼠一样,有个空隙就够她钻出去的。
程心妙继续说道:“帮共产党往外运磺胺,此事可大可小,全看日本人会不会揪着这件事做文章,所以我这边总要给他们一点交代。接下来这些天你没事做,可以祈祷一下,祈祷我尽快抓住林笙。如果林笙在我手里,我就把她送给高桥治。至于高桥治能从她嘴里拷打出什么情报来,那是高桥治的事,和我们就无关了。”
严轻的睫毛尖端颤了一下。
事情的走向稍微的有点偏,程心妙虽然信了他,但完全没有耗费时间去拷问他的意思,而是要一边扣住他,一边再去找林笙给他做替死鬼。
他的算盘落了空,第一反应是效仿秦青山,也把程心妙绑架了去——起码绑架的第一步他能做到,这客厅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最近的保镖也在门外,足够他起身一手掐住她的细脖子了。茶几上还摆着几色美丽瓷器,摔碎了拿一片,就可以临时当刀子。
但秦青山对程心妙是有备而绑,但他没有。甚至他带着她都无处去,目的也模糊,难道只说是要求程家人不许再去找林笙?说完了就带着程心妙在这里耗着?那他怎么知道程家人到底是不是真把林笙放过去了?
程心妙观察着他的脸色,并不知道自己的话刺激到了他。
“李思成,抱歉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能继续用这三个字来称呼你。从现在起,你要记住,林笙才是这场阴谋的主谋,你就只是她无能的丈夫,你对她所做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今天你会被我们抓到程公馆来,完全是你受了她的连累。而因为我们不信任你,所以在林笙落网之前,我们都要把你囚禁起来。”
她盯着他的眼睛:“事情就是这样的,以后无论是哪方面的人问过来,我们都要这样回答。你不是总说想要过太平日子吗?把你先前的人生经历全部舍弃掉,从此在我这里做一个新人,太平日子就来了。”
严轻很突兀的笑了一声,像是冷不丁的听了个什么笑话,头脑还没来得及分析,嘴巴已经喷出了笑声。程心妙狐疑的看他,却不知道他这个笑来得单纯,他只是单纯的感觉造化弄人。林笙当初对他的要求就是要他扮演一个无能无知的丈夫,而程心妙今天也是同样。
笑过之后,又是一叹。他想自己要是能够未卜先知就好了,那么他会在傍晚时分和林笙一起离开。
他忽然又想:我也可以不管她的死活。
程心妙这时站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为了谁叹气,不过我只当你是无可奈何的同意了。”她朝着门口喊了一声:“来人。”
有人进来,程心妙又对着严轻一点头:“我委屈了你也是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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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是有地牢的。
不是地下室,是建筑房屋之时就特意设计出来的地牢,门禁森严,隔火隔音,有曲折的通风口,有极其通畅的下水道,甚至有一间屋子里还专门设了一只大铁炉,火力威猛,什么都能烧,包括尸首。
地牢上方就是人来人往的一楼,程公馆的人气太旺了,而且全是亡命徒的凶恶之气,所以除了心虚体弱的人之外,没谁畏惧脚下的地牢。
程心妙来过地牢,对于地牢里的一切,她起初也怕,但是留意观察着父亲的反应,她很快就意识到“怕”是可耻的,“怕”就是懦弱无能,就是女性化,就是没出息,就是只能用来嫁人联姻生孩子。
所以她很快就把“怕”的情绪扼杀掉了,现在面对着血迹斑斑的地牢墙壁,她唯一的感觉是嫌弃——就像在码头见了那一串串将被贩卖的可怜虫一样,好脏,好讨厌,好嫌弃。
地牢曾经热闹过一阵,但是随着程静农的地位日益稳固,现在已经变成了个冷清之所。程心妙走入其中的一间牢房,就见天花板上吊下一只灯泡,空气冷森森的,带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墙上和地面浸染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深颜色,不知道是陈年血迹,还是纯粹的肮脏。她用手帕堵了鼻子,在其余情绪上涌之前,先做出了一个厌恶的姿态。
不怕,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一点也不怕。
房间的一角,顶天立地的焊了铁栅栏,围出了个鸟笼子似的牢中牢。另一角摆了一套桌椅。牢中牢一旁的墙壁上探出铁环铁钩,既可以挂刑具,也可以充当刑架绑人。
严轻站在一旁,甚至连环顾四周的举动都没有,单只像意兴阑珊似的,在五支手枪的环伺下站着。
“多余的话我不说了。”程心妙道:“我的苦心,你全知道。在这里你也会是绝对的安全,这里很通风,电灯永远亮着,有一日三餐,也有有人陪伴着你。而且我不会让你在这里住得太久,这里虽然安全,但是住得久了会让人精神错乱。”她对着他一笑:“你已经够不开朗了。”
严轻几乎就是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他正在往自我怀疑的漩涡里深陷。他是要来替林笙顶罪的,然而程心妙越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越要替他遮掩。他怀疑自己这一步棋走错了,可是又没有了悔棋的机会。而这地牢——他怕地牢。
这牢房若是修建在地上的,哪怕也是不见天日,他都能忍。但一想到这里是地面之下,他就感到了一阵一阵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