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人接受。
曹植早已在原地醒来,但两眼空空,仍沉沦在前夜惊魂的战役中,根本不关心别人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崔缨听见身后传来孱弱的一声:
“老先生,伯仁愿为一试。”
披头散发的夏侯尚,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接过崔缨手中的灰浆。崔缨抬起手,再落下,欲言又止。
“比烧红的刀更管用吗?”夏侯尚问。
崔缨木木地点点头。
于是夏侯尚毫不犹豫,用左手捞了一把灰浆,就涂抹在右肩豁口上,面不改色,静静等待时光的流逝。
众军士的目光,都被这位试“符水”妖术的勇士吸引住了。崔缨自然也是愣住,连曹植凑近身旁也未察觉。
在用温盐水冲洗后,吉医官从石臼里抓起捣碎好的草药,再次给夏侯尚敷上,然后缠布纱,把他赤膊的半身都裹得个严严实实。早有侍卫上前,为夏侯尚披衣穿袍,前夜浸染血色的白袍,已被洗净烘干,就这样层层叠叠,像铠甲一样,被这个年轻的小将军穿在身上。
空气里的药酒味儿,怎么多了几分金银花、蒲公英的芬香。崔缨暗想。
“从来只见有灰水清洗衣物冠带的,没听过什么洗伤口的!年轻人就是好啊,身子骨硬朗,经得起这般折腾!”吉医官嘟囔着,拎起药箧,赶去治疗下个伤员。
崔缨唇角微微上扬,拄着拐,捱着夏侯尚身后,缓缓坐下。
营帐恢复喧闹,风沙呼呼地吹。
瘸腿的那个,低着头,轻飘飘地问:
“灰水能替代油脂膏和淘米水,起到沐发清洁的作用。民间多的是百姓这样用的,只是很多勋贵不肯接受罢了——为什么相信我呢?”
胳膊不能动的那个,半仰着脸,轻飘飘地说:
“我少年大半光阴,都是和谯县乡人同居的。那时的茅屋,比这里的还要漏风。”
两人背对背的轻声谈话,到底被某人机敏的耳朵听进去了。曹植这时,早收了悲戚神色,他摸了摸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弯腰下蹲,兀自打量起盐水铜盆,从旁坐在地的伤卒手中,郑重地抓一把草木灰,用指甲拣去砂砾、木屑。却被一阵乱风吹散,反倒搞得满鼻子灰,连打起喷嚏,连额前的头发都成灰白的了。小兵们都笑了。
崔缨也跟着笑,但她起身,走上前,不顾旁人眼光,用袖子替曹植揩拭。
余眼却瞥见,夏侯尚闪烁含情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云纹裙角上。
“你该为自己洗洗,这沾了血的衣裙了。”
……
两日后,曹军主力全部集聚浦阪津,马不停蹄的队伍,旌旗漫卷,响声踏彻黄河两岸,掀起黄沙滚滚。
而远在华阴驻兵的关中军阀,此刻已连续犒宴两日。辈分稍低的,照旧去潼关一带,象征性地率部袭扰一下,耀武扬威不到半天功夫,就疲散地曳矛回营,饥肠辘辘喊着要吃酒吃肉;以韩遂为首的老资历西凉将,则个个烂醉如泥,强偎怀中红袖,浪笑扭腰。
一幢威严的黑塔影子,就是这时候,背对着日光,笔直地矗在帐门口的。
韩遂捋去半花白胡子上沾着的粟饭粒,抖抖衣袖,定睛看去——
那是个虎背蜂腰螳螂腿、似人却狼相的年轻后生,手挑长矛,腰佩汉剑,穿一副环臂甲袖大铠,胄顶盔缨凌乱,眼神却不见丝毫波澜,陡峭的鼻梁下,还藏了半张脸在盆领里。
马超用长靴踢开挡路的金银酒器,冷冷地迈腿,跨过横七竖八的走肉,那遍身铠片散发出的幽寒玄光,令座中酒客清醒不少。
韩遂笑唤道:
“回来了,孟起吾儿!天寒须多添几件衣裳,来来,这儿有两个烧得正旺的炭火,正好给你驱驱寒……”
话未毕,炭炉耳被马超用矛尖挑起,连带着炉子上煮热的酒瓮,都被掀翻在地。
帐中噤声。
韩遂皮笑肉不笑。
“马儿,众叔伯都在这里,你这是何意?”
“老将军!我也想问问你是几个意思!”马超单脚踩上酒案,背手卷起黑袍,气焰如猛兽贲张,“我率部北上追敌,追了一天一夜,你答应拨给我的两万铁骑和粮食,都在哪里!?”
“派个小卒来招呼一声,就等于我许可了?”韩遂冷笑,“那老夫很是好奇,将军可曾追得那曹阿瞒的影儿?”
“前夜曹贼新败,必将北上浦阪津,然后西渡,我军乘势沿西岸直上,必能将曹贼拒击于东岸!尔等为何不肯从吾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