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每年清明,总有陌生人登岛,或泣诉,或陈情,或仅仅坐于琴旁,静静聆听。他们不说自己是谁,也不求回应,仿佛只要来到此处,说出那句压在胸口多年的话,便已获得救赎。
而那架古琴,从未停歇。
百年后,史官修撰《新纪春秋》,有人提议删除“戏神”相关记载,称“神怪之说,不足为训”。主笔史官却不肯落笔,反问道:“若无此人,何来《禁奴令》?若无此举,何来女子入学之制?若无此火,何来今日万民敢言之风?”
众人沉默。
最终,《新纪春秋》以整整十卷篇幅,详载温义一生言行,并附录《实录》全文。书成之日,送至归墟岛供奉。当晚,海风骤起,吹开书页,正停在温义临终遗言那一行:
>“别为我立像,别叫我神。
>若你们还记得我,
>就继续问,继续说,继续弹……
>直到每一个名字,都有回音。”
风拂纸面,沙沙作响,宛如回应。
千年后,九州大地早已沧海桑田。王朝更迭数十次,文字演变数回,唯有“问心亭”三字始终未改。每一座城镇的核心位置,必有一方石台,台上立碑,刻着不同时代的控诉、呐喊与希望。人们依旧带着纸条前来,投入鸣冤箱,等待回应。
有个传说流传至今:每逢雷雨之夜,归墟岛上的古琴会自行奏响,弹的仍是那支《启明谣》。若有缘人听见,循声而去,便会看到一位白袍老人坐在海边,对月抚琴。他不言语,只递出一支炭笔。
接过的人,若心中有话,笔尖自会写出文字;若无话可说,笔便化为飞灰。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但每个接过笔的人,第二天都会出现在问心亭中,开口讲出埋藏多年的心声。
于是民间有了新的童谣:
>月黑风高夜,
>海上传琴声。
>老人递炭笔,
>一笔一重生。
>不求通仙路,
>只愿话成文。
>千年同一问:
>你还敢说吗?
而这首童谣的最后一句,总会被孩子们笑着接上:
**“敢!我敢说!”**
海风年复一年地吹过归墟岛,穿过无名堂,拂动那架永不蒙尘的古琴。琴弦轻颤,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越之音,如同心跳,如同呼吸,如同天地间最古老而坚韧的誓言??
只要还有一个人想说,
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沉默。
又是一个无星的夜晚,海雾弥漫,归墟岛沉入一片幽蓝的寂静。古琴静静伫立,琴弦上凝着露珠,像是昨夜未曾落尽的眼泪。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沙砾间的静谧。来人是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衣衫洗得发白,脚上草鞋磨出了洞口,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用油纸包裹的册子。
她在琴前停下,双膝跪地,额头触沙。
“我叫林小禾,是岭南林家的婢女。”她声音颤抖,却一字一顿,“我主母因揭发县令私卖赈灾粮,被诬陷通匪,昨夜绞死于狱中。临刑前,她让我逃出来,把这本账册送到归墟岛。她说……这里有一把琴,能听见死人的声音。”
她解开油纸,将册子轻轻放在琴前,双手合十,闭目低语:“我不会写字,但我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请您……让天下人都听见她的话。”
话音未落,琴弦自行震颤,第七弦嗡然作响,如泣如诉。紧接着,整架琴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动,缓缓奏起《启明谣》的变调,哀而不伤,悲而有力。远处,一枚铜牌无风自鸣,继而第二枚、第三枚……整座岛屿的铜牌接连震动,如同群鸟振翅,冲破夜幕。
小禾伏地痛哭,却感到一股暖流自琴音中涌来,缠绕心头,仿佛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次日清晨,锦瑟在堂前拾起那本账册,翻开第一页,只见字迹凌乱却清晰,记录着整整三年间,岭南七县粮食流向的蛛丝马迹。她凝视良久,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封入竹筒,交予一只海鹰。鹰展翅南飞,直扑岭南。
三个月后,岭南暴动。数千农夫手持锄头涌入县城,围困府衙,要求重审林氏冤案。朝廷派钦差前往查办,却在县衙密室中发现了真正的账本副本,以及一份加盖官印的“封口令”。证据确凿,县令伏法,涉案官员十余人革职查办。而那本由婢女千里送达的册子,被收入《实录》附卷,编号“民声?庚子?一”。
同年冬,京城女子书院新增一门课,名为“听琴识史”。先生不讲课,只每日清晨带学生至院中铜钟前,点燃一炷香,静听海风送来若有若无的琴音。待音落,便让学生写下心中所感。有写母亡之痛者,有记父冤未雪者,亦有仅写“我想活下去”五字者。这些文字不评分,不公示,只封存于书院地窖,题名《未言集》。
十年后,这批女子多成为各地问心亭的执律使。她们办案时,常于夜间独坐,取出当年所写之文,默默重读一遍,再提笔判案。有人说,她们的判决格外公正,因她们不曾忘记自己也曾是那个不敢说话的人。
又二十年,锦瑟年逾百岁,须发皆白,行走已需扶杖。但她每日仍至海边,听琴,看海,不言不语。阿丑已接任归墟岛主,主持日常事务。某日,他捧来一卷文书,请她过目:“各地问心亭联名提议,欲将‘言日’定为国典,每年清明全国共祭,诵读《默碑》全文,并开放一日‘无罪言期’,百姓可直谏天子。”
锦瑟摇头:“不可立典,一立典,就成了仪式。而声音,不该是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