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停止了徒劳的吹奏。他握着玉箫,手臂缓缓垂下。他闭上双眼,不再试图去“打破”这片寂静,而是尝试去“理解”它。他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的凝重被一种恍然取代。
他重新举起玉箫,但这一次,姿态完全不同。箫声不再试图高昂或清越,变得极其低沉、绵长,如同冬眠生物的呼吸,如同大地深处缓慢流淌的暗流。这声音并非对抗寂静,而是融入寂静,成为寂静的一部分。箫声细微到几乎无法听闻,却像一滴落入静水中的墨,开始悄然改变着什么的质地。
“寂默之形”向前移动的态势微微一顿。那团扭曲的深色雾霭似乎产生了某种困惑的涟漪。它感知到了箫声,但这声音并未带来破坏,反而带着一种…理解般的抚慰。
就在这一刻,镜动了。
他的灵体骤然绽放出柔和而清晰的光晕。那光晕并不刺眼,却仿佛一面无形的镜子,开始映照——映照的不是此刻死寂的清音谷,而是它曾经拥有过的、生机勃勃的过往。
无声的景象,如同巨大的画卷,在凝固的空气里铺陈开来:
·铁匠铺前,老师傅敲打烧红铁器的叮当声仿佛在空气中震响,伴随着孩童追逐嬉闹的欢快叫喊,孩子们张着嘴,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溪流边,妇女们捶洗衣物的棒槌声、潺潺的流水声、她们之间高声谈笑的嘈杂声,水花飞溅,她们的手臂有力挥动。
·老槐树下,说书人醒木拍案,周围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村民们脸上变幻的表情,随着情节或惊或喜。
·最重要的,是那些乐师:阁楼上,琴师调试琴弦,指尖流淌出试音的片段;庭院里,笛手鼓着腮帮,吹奏出悠扬的旋律;街角,盲眼艺人拉着胡琴,悲怆而苍凉的音调仿佛能穿透时光…
这些景象,这些曾经存在过的、鲜活的声景,被镜以纯粹视觉和感知的方式,强行“映照”进了“寂默之形”那由寂静和恐惧构成的核心。
“寂默之形”剧烈地颤抖起来,雾气般的躯体疯狂翻涌。它是由对“声音终将逝去”的恐惧执念凝聚而成,镜却直接将那些声音曾经带来的生机、温暖、连接与美好,赤裸裸地展现在它面前。这不再是攻击,而是一种展示,一种证明。
朔的箫声也随之变化。那低沉绵长的音调开始蕴含更多的东西,它模拟着种子破土的生命力,模拟着冰雪消融的细微声响,模拟着心脏平稳的跳动。他的箫声,在为镜所映照出的过往生机,做着无声的、却直抵核心的注脚。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团痛苦的雾气,开口说话,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在这片吞噬声音的领域里清晰地传递开来,带着一种古老而慈悲的韵律:
“你守护的,并非是永恒的归宿,”朔的声音如同他此刻的箫声,平和而有力,“只是残响消散后,留下的空壳。”
“声音…从未真正逝去。”他继续说着,同时玉箫吹奏出一个极其简短、却仿佛蕴含着“铭记”意味的音符,“它们化作了记忆,化作了情感,化作了推动生命向前流淌的力量。寂静,应是孕育新声的温床,而非埋葬旧音的坟墓。”
“寂默之形”的翻涌逐渐变得缓慢,那些由恐惧凝聚的黑暗似乎在被镜映照出的、带着温度的光景所稀释。它“看”到了,那些曾经响彻山谷的声音,并非毫无意义地消失,它们存在于人们的笑容里,存在于生活的痕迹里,存在于时间的记忆里。永恒的寂静,非是保护,而是剥夺,是对那些美好存在过的事物的最终否定。
一种深刻的悲恸,而非之前的暴戾,从“寂默之形”的核心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可能都错了的悲恸。
翻涌的雾霭开始向内收缩,颜色逐渐变淡,从深黑变为灰白,再变为近乎透明。那无数乐师的残存执念,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理解和释然。最终,那团雾气彻底消散,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如同星火,缓缓升腾,融入了清音谷静止的空气里。
随着它的消失,那股强大的“遗忘之静”力场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记忆重新变得清晰,思维的滞涩感一扫而空。虽然谷内依旧没有声音,但那死寂的、具有侵蚀性的压迫感已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的、仿佛大战过后万物待苏的宁静。
那块巨大的寂音石,表面发出“喀”的轻微脆响,一道裂缝自上而下蔓延开来。裂缝中,那团乳白色的“回音玉髓”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缓缓漂浮而出,如同拥有生命般,轻盈地飞向朔摊开的手掌。
玉髓入手温润,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缓缓流动,蕴含着纯净而庞大的音律本源力量。
朔小心翼翼地将玉髓收起。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芥子和镜所在的方向。芥子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状态无碍。而镜的灵体,光芒也渐渐内敛,恢复到此前的静谧,只是那凝实的程度,似乎比进入山谷前又隐约提升了一分。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朔站在原地,再次吹奏起玉箫。这一次,箫声清越悠扬,不再是融入寂静,而是如同献给这片土地、以及曾经在此生活过的所有灵魂的安魂曲。箫声在无音的谷中回荡,虽无实际的声波,却仿佛在精神层面洗涤着残留的悲伤。
良久,朔放下玉箫。
“走吧,”他轻声说,“‘定魂檀’和‘无垢灵丝’,还在等着我们。”
三人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谷外走去。身后的清音谷,依旧静谧,却不再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