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在触及这片被冰崖环抱的区域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声势骤减,只余下一些不甘的、如同呜咽般的尾音,在极高的崖壁间迂回穿梭,更添几分空旷死寂。
芥子布下的预警禁制泛着极其微弱的、几乎与冰晶融为一体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几颗石子,未能激起太多涟漪。
朔依旧坐在那方巨石上,姿态未曾改变,仿佛化作了这冰封河谷的一部分。玉箫已离唇,被他平置于膝上,箫管表面凝结的细微冰露,正被他指尖流淌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神力悄然化去。他闭着眼,并非沉睡,而是在感知——感知这片土地在极致寂静下,那微弱如蛛丝般的历史脉动。
镜在他身侧,灵体比白昼时显得更为凝实、清晰。在这片极寒的天地里,他非但没有丝毫萎靡,反而像是回到了某种适宜的故乡,灵光内敛而稳定。那些围绕他们缓缓旋转的、由他映照冰雪形成的冰晶星璇,并未消散,只是旋转的速度放缓到了极致,如同星河流转的微缩模型,守护着这一小方天地的宁静。
芥子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看似闭目养神,但每一寸肌肉都维持在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她的呼吸悠长而轻浅,尽量减少着自身的存在感,同时将感官放大到极限,捕捉着禁制之外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波动。那几具“蚀影”成员的冰尸,像一根刺,扎在她的警戒线上。
当第一缕惨白的、几乎无法驱散深沉黑暗的天光,勉强挤进河谷时,朔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清明依旧,仿佛昨夜的静坐只是一次短暂的冥想。
“走吧。”他起身,拂去衣袂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语气平常得如同在说今日天气尚可。
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沿着冰封的河床,向着河谷更深处行进。白日的河谷,并未比夜晚增添多少生气,只是将那一片死寂的、被冰封的广袤,更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冰面并非平坦如镜,许多地方隆起巨大的、扭曲的冰块,或是裂开深不见底的幽暗缝隙,如同大地上狰狞的伤疤。
行走间,朔的脚步再次出现了微妙的停顿。他停在一条巨大的、横贯河床的冰裂缝边缘,低头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幽暗。裂缝边缘的冰层,呈现出一种被巨大力量瞬间撕裂的、尖锐的断口。
“此地……”他缓缓开口,似乎在搜寻着合适的词汇,来描述某种感知到的景象,“曾有过一场‘拒绝’。”
话音未落,他眼中那丝熟悉的空茫感再次极快地掠过。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微微蹙眉,只是目光在那冰裂缝上停留的时间,略微延长了一瞬。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镜的灵体已如流水般悄然蔓延至冰裂缝的上空。他没有去看朔,只是将自身的“映照”之力,投向那道深邃的黑暗。刹那间,那冰冷的、死寂的裂缝深处,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点亮”了。并非真实的光,而是一种景象的复现——
模糊的、咆哮的、裹挟着毁灭性能量的暗色洪流,正试图冲破河床,向上奔涌。然而,一股纯净到极致、也寒冷到极致的无形壁障,如同最坚不可摧的意志,凭空出现,并非硬撼,而是以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拒绝”姿态,将那洪流生生逼退、封冻、镇压回地底深处!那景象无声无息,却充满了法则层面碰撞的磅礴与惨烈,虽只是刹那间的回溯映照,已足以让人心神震撼。
景象消散,裂缝恢复幽暗。朔眼中那丝空茫也已褪去,他微微颔首,仿佛确认了什么。他没有对镜的举动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平静地迈步,越过了那道裂缝。镜的灵体也随之收回,默默相伴。
芥子跟在后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那道巨大的冰裂缝,心中明了,这恐怕就是昨日那些“蚀影”成员瞬间毙命的真相——他们无意中触动了此地残留的、千年前那场“拒绝”的法则余韵。那股力量,纯净而霸道,与朔的温和深邃不同,与镜的清冷映照也不同,带着一种决绝的、守护性质的锋锐。
“是……剑意?”她低声问,并非寻求答案,更像是一种直觉的判断。
朔没有回头,声音随风传来:“是‘藏锋’的意志。”
答案得到印证。芥子沉默下来,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剑灵,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以自身意志,烙印山河,千年不散,这是何等的力量与执念。
他们继续前行,河谷两侧的崖壁愈发陡峭,如同合拢的巨掌,将天空挤压成一条狭窄的、灰蓝色的带子。脚下的冰层也变得更加复杂,有时需要绕开大片的、如同利刃般林立的冰锥区域。
在一次绕过一片异常高大的冰锥林时,镜的灵体忽然脱离了惯常的轨迹,向着冰锥林的深处飘去少许。他在一株尤其巨大的、内部仿佛封存着什么东西的冰锥前停了下来。灵光轻柔地拂过冰锥表面。
奇迹般地,那浑浊的、布满裂纹的冰体内部,渐渐变得清晰、透明。被封存在其中的,并非预想中的岩石或杂物,而是一柄断裂的、样式古拙的长枪,枪身萦绕着一丝极淡却始终不散的黑色气韵。更令人心惊的是,长枪旁,还蜷缩着一具保持着挣扎姿态的人类遗骸,衣物早已风化,但骸骨表面也覆盖着同样的黑色冰晶。
镜的映照,让这段被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悲剧,重见天日。那柄断裂的长枪,仿佛还在诉说着主人最后的抗争与不甘。
朔不知何时也已走到近前,他静静地凝视着冰封中的景象,目光深邃,如同望穿了时光。
“守卫者,”他轻声道,这次没有记忆的空茫,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平静悲哀,“他守住了他的‘线’。”
他没有尝试去触碰或取出那柄枪,只是抬起手,虚按在冰锥表面。一股柔和而磅礴的生命气息流淌而出,渗透进冰层。下一刻,那株巨大的冰锥内部,那柄断裂的长枪与守卫者的遗骸旁,竟悄然萌发出几株嫩绿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苔藓,它们顽强地在绝对冰寒中生长出来,轻柔地覆盖在遗骸与断枪之上,仿佛为其披上了一袭安眠的绿毯。
做完这一切,朔收回手,转身离开。镜的灵光在那株冰锥上停留片刻,仿佛致以无言的敬意,随后也跟随朔离去。
芥子看着那株内部焕发出微弱生机的冰锥,又看向前方那两个背影。她再次深刻地认识到,她所追随的,是怎样的存在。强大,并非用于征服,而是用于铭记、安抚与承载。
当夜幕再次降临,他们已走到了这条古老河谷的尽头。前方,冰封的河床消失在一個巨大的、向上攀升的冰瀑之下。冰瀑之上,地形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广袤无垠、起伏连绵的冰原。来自北境核心区域的、未曾被山脉丝毫阻挡的极寒气流,如同冰冷的巨浪,从冰瀑上方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原始的、蛮横的压迫感。
比寒冷更先抵达的,是那枚一直被芥子谨慎收好的“冰核碎片”。它毫无预兆地变得灼热,透过衣物散发出强烈的光芒,并且传出一阵清晰的、带着急切与共鸣意味的嗡鸣,笔直地指向冰瀑之上,那片被扭曲光线和凛冽气息笼罩的未知之地。
目标,已经很近了。
三人立于河谷尽头,仰望着那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巨大冰瀑。风暴在冰瀑之上咆哮,卷起漫天冰屑,让那片区域看起来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危险的巨大漩涡。
朔的目光穿越那片混沌,仿佛已看到了漩涡中心的存在。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在那平静之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古剑即将出鞘前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