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之城
北境的残酷,并非只有一种面貌。
离开了那片能撕裂魂魄的永冻心域,三人向东侧的山脉余脉迂回,踏入了一条被远古冰川切割出的巨大河谷。这里地势相对低洼,阻挡了部分自极北之地呼啸而来的致命寒风,竟勉强孕育出了一条生命的走廊。河谷两侧是覆盖着墨绿色耐寒苔原的山峦,谷底蜿蜒着一条早已冻得坚实、如同玉带般的古河道。
这并非温和,只是一种更为缓慢、更为沉重的残酷。空气依旧冷得能凝滞呼吸,但不再蕴含那种直接攻击灵魂的法则力量。他们行走在及膝的深雪中,每一步都伴随着积雪压实的嘎吱声,在这片被遗忘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朔走在最前,步伐依旧从容。镜在他身侧微微浮动,过于凝实的存在感让他几乎像一个真实的人,只是风雪在触及他时,会悄无声息地湮灭,不曾留下半点湿痕。芥子跟在稍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评估着环境,身形在厚重的御寒衣物下依旧挺直、稳定。
一连两日,他们都在这种单调而艰苦的跋涉中度过。直到第二日黄昏,河谷前方出现了一片突兀的、被低矮丘陵环抱的谷地。更令人惊奇的是,谷地中竟隐约可见一片建筑群的轮廓,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但几缕极淡的炊烟,正从中袅袅升起。
“有人?”芥子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职业性的审慎。在这种地方出现聚居点,不合常理。
朔停下了脚步,远眺那片谷地,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感受着。
“时间……在那里睡着了。”镜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确认事实的平铺直叙。他抬起手,指向那片谷地,指尖周围的空间泛起微不可查的扭曲,“它的流速,与外界不同。”
芥子立刻警觉:“是‘心域’?”
“是,”朔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而且,异常‘坚固’。一种向内收缩,不断重复自身的执念,形成了这片……琥珀。”他用了一个极其精准的比喻。那片谷地在他眼中,仿佛真的被一层无形的时间树脂包裹,将其中的一切凝固在某个永恒的瞬间。
“要绕开吗?”芥子提出最有效率的方案。她的核心是守护团队抵达北境深处的目标,不必要的风险应当规避。
朔却轻轻摇头,目光依旧锁定那片沉睡的谷地:“‘蚀’的味道……虽然很淡,但像寄生虫一样,缠绕在执念的根须上。它没有破坏这里,反而在加固它。”他顿了顿,看向镜,“若放任不管,这片‘琥珀’会越来越坚硬,直至将内里的一切彻底化为死寂的标本。而且,其中被困的生灵,其痛苦将在循环中被无限拉长。”
镜的灵体没有任何波动,但周遭的雪片在靠近他时,下坠的轨迹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偏折,仿佛被无形的力场扰动。这是他无声的回应。
“明白了。”芥子不再多言。朔的判断就是行动的方针。清除“蚀”的污染,化解心域,是使命,亦是责任。
三人不再犹豫,向着那片被异常时间包裹的谷地走去。
越是靠近,那种时间的凝滞感就越是明显。空气中的风似乎都变得粘稠,声音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古怪的延迟和沉闷。谷地的入口处立着一道简陋的木制牌坊,上面刻着三个已被风雪侵蚀得有些模糊的字——“归乡集”。
名字带着期盼,此地却如同一个温柔的坟墓。
他们踏入牌坊之下,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膜,周身感受到一种轻微的阻力,随即消失。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但与外界的死寂雪原截然不同。
归乡集内,是一片看似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祥和”的村落景象。木屋错落,街道清扫得颇为干净,虽然覆盖着雪,却并无荒废之感。村民们穿着厚实的棉衣,在街道上缓慢行走,彼此见面会点头示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统一的、温和而满足的微笑。
然而,这种“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芥子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捕捉到了不协调之处。一个男人正拿着一把扫帚,在自家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清扫着同一片早已干净的空地,动作、幅度、甚至每一次停顿的间隔,都分毫不差。一个妇人坐在窗边,手里做着针线活,但手中的针线永远在重复着同一个简单的动作,未曾真正缝制任何东西。
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那脸上的笑容,仿佛是一张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面具,挂在空洞的眼眸之上,显得格外诡异。
“他们在循环。”芥子低声道,声音冷峻,“行为模式固定,时间节点……似乎被锁定在短短的几天内。”
朔微微颔首,他的感知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蔓延开,掠过每一栋房屋,每一个居民。“核心在那边。”他指向村落中央,一座看起来最普通不过的木屋。那里,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与执念,如同心脏般缓缓搏动,支撑着整个领域的运转。同时,一股阴冷、粘腻的“蚀”的力量,如同藤蔓般缠绕在那执念之上,使其变得更加坚韧、排外。
“是一位母亲。”镜忽然开口,他清澈的眸子映照着整个归乡集,仿佛看穿了所有表象,“她在等待。‘若时间不走,离别便不会发生’。”他直接道出了此地主人的执念核心。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朔所指的那间木屋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几块干粮,脸上同样带着那种模式化的、幸福的笑容,走向路边一个正在堆雪玩的小孩,将干粮递过去,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小孩接过干粮,咧嘴一笑,重复着说了句什么,然后继续低头堆着那个永远也堆不完的雪人。
老妇人直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望向村口的方向,那眼神深处,是即便在循环中也无法完全磨灭的、望眼欲穿的期盼。
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那么自然。
若非那精确到可怕的重复,若非那笑容下空洞的眼神,这几乎就是一幅理想的乡村雪景图。
“她的儿子?”芥子推测。
“嗯。”朔的目光落在老妇人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她将整个村落,连同她自己,都囚禁在了‘等待’的那几天里。‘蚀’放大了这种执念,让这个循环变得更加不可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