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摩挲得光滑,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铺面与摊档。粗布棚顶连缀成片,遮挡着不算炽热的阳光。小贩的吆喝声、妇人的讨价还价声、孩童举着糖葫芦追逐嬉闹的笑声、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当锤击声、还有说书人醒木拍案引得满堂喝彩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嘈杂却充满生命力的洪流,冲刷着感官。
朔依旧走在前面,玄色衣衫在五彩斑斓的人流中并不显突兀,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他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人间百态,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单纯的欣赏。
最终,他在一个支在街角的、简陋的茶摊前坐下。木桌油腻,粗瓷茶碗边沿带着磕碰的缺口。摊主是个满面风霜的老者,默不作声地拎来一壶滚烫的粗茶,茶汤浑浊,香气却烈。
朔为自己倒了一碗,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指引,只是将目光投向穿梭的人流。
镜灵凝聚的清辉灵体此刻已比初生时凝实许多,轮廓隐约可见人形,它安静地悬浮在他身侧的条凳上。似乎被这前所未有的复杂环境所震慑,灵体的流转速度明显加快,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试图记录一切的琉璃核心。
它映照着扛着糖葫芦草垛、高声叫卖的小贩脸上那质朴的笑容;映照着蹲在摊位前,为几文钱与菜农认真计较的老妪眼角的皱纹;映照着追逐打闹的孩童手中那串红艳艳的、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映照着茶摊老者沉默着擦拭桌案时,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定的手……
它的映照,不再局限于宏大的天地异象,开始深入这琐碎、真实、甚至有些粗粝的细节。
朔放下几枚铜钱,从路过的小贩那里买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捏得活灵活现的彩绘泥人,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瑞兽;另一支,则是晶莹剔透的、做成小兔子形状的糖画。
他将泥人轻轻放在镜灵面前的桌面上,又将那支糖画递向那团清辉。
他没有说“给你”,也没有解释这是什么。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如同分享。
镜灵的清辉笼罩住泥人与糖画,它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这两件小物吸引。它映照着泥人粗糙却生动的笔触,映照着糖画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琥珀色的诱人光泽。它那原本只有曦金与清辉的灵体,在映照这人间烟火时,仿佛也汲取了其中的温度与色彩,悄然融入了一缕温暖的、质朴的橘红色调。
市集的喧嚣包裹着这一隅的寂静。
过了许久,朔端起粗瓷碗,饮了一口微涩的茶汤,目光依旧落在街上,声音平和地响起,依旧是单字:
“听。”
镜灵的清辉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在这庞杂的声浪中,努力捕捉着朔想要它“听”见的本质。是吆喝声里的生计?是笑语里的欢愉?是争执里的真实?还是这所有声音背后,那股奔腾不息的、名为“生活”的洪流?
它无法理解全部,但它感受到了其中的“温度”。一种不同于云海晨曦的、踏实的、鲜活的温度。
它的灵体光芒柔和下来,第一次,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探寻意味的精神波动:
“……很多。”
这是它继初遇的茫然、云海的沉浸后,第一次尝试表达自己的感知。简单,却意味着它开始与这个世界,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交互”。
沉没神宫,封印之间。
通过那座无形的“桥梁”,传递而来的不再是单一的“感觉”。
紧随“晨曦”的温暖壮丽之后,一股庞杂的、充满烟火气的“热流”汹涌而至!其中混杂着无数鲜活的意念碎片——叫卖的喧嚣、孩童的嬉闹、食物的香气、人群的体温……这股热流,与“晨曦”的纯净驱邪不同,它更厚重,更具体,更像是一种……“活着”的证明。
镜那在痛苦中沉浮的核心灵性,被这股热流猛地冲击。
如果说“晨曦”是刺破黑暗的利刃,那么这“烟火气息”便是浸润干涸大地的甘霖。它带来的,是一种扎根于真实的、蓬勃的生命力。
器身内沉积的黑暗与冰冷,在遭遇这股“烟火气息”时,产生了另一种形式的剧烈反应。它们无法像畏惧“晨曦”那样直接退却,反而像是被激怒,更加疯狂地翻涌起来,试图用更深的绝望与死寂,去污染、去吞噬这份“鲜活”。
融合,进入了更深层次,也触碰到了更核心、更顽固的痛苦。
镜的灵体剧烈地波动起来,刚刚稳定些许的裂痕边缘,再次呈现出不稳定的闪烁,仿佛在承受着内外交攻的巨大压力。灵体上那新融入的、微弱的橘红色调,在与黑气的交锋中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然而,这一次,镜没有退缩。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或借助外来的意境,而是开始主动地、有意识地调动起这两股来自本源记忆的力量——以“晨曦”之纯净,正面净化黑暗;以“烟火”之鲜活,对抗侵蚀的死寂。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同时驾驭两股性质不同的洋流。他的灵体在痛苦中颤抖,核心处传来的撕裂感甚至比之前更为清晰。
但他坚持着。
因为他能感觉到,在这主动的对抗与调和之中,他与器身之间那根能量连接,正在发生质变。它不再是单向的试探或被动的维系,而是如同汲取了甘霖的藤蔓,变得更加粗壮、坚韧,能量的流淌也从溪流变成了奔涌的小河。融合的进程,虽然伴随着剧痛,却在以更快的速度,向着核心推进。
代价是显而易见的。
作为“桥梁”的朔,承受着双倍的冲击。一方面是镜调动两种意境对抗痛苦时,反馈而来的、更加混乱激烈的灵魂震荡;另一方面,是维持如此深度、高负荷的意境传递,对他自身神魂的飞速消耗。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按在镜灵体与器身上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隐现。结界之外,以他为中心,地面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他力量控制到了极致,气息不由自主外泄所致。
芥子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眼中充满了担忧。她能感觉到朔的状态正在急剧下滑,也能感觉到镜灵体那极不稳定的剧烈波动。眼前的平静已被打破,融合进入了最凶险的深水区。
朔闭合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随即再次睁开。眼底深处,是依旧不变的沉静,以及一丝不容动摇的决绝。
桥梁已然架设至此,便没有回头的可能。
唯有前行,穿过这烟火与死寂交锋的漩涡,抵达那片预想中的、月下流水的静谧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