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啪声,以及几位重臣略显深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殿宇间细微可闻。
李世民端坐於御榻之上,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摩挲著扶手上的蟠龙雕纹,深邃的目光落在李承乾身上,带著审视,也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並未立刻表態,仿佛在咀嚼太子方才那番条分缕析的陈述。
兵部尚书李眉头紧锁,他性子更直,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洪亮却带了几分犹疑。
“太子殿下所虑,亦不无道理。只是——这民间资財,当真如此不经耗费?”
“我大唐如今海內承平,商贾往来频繁,东西两市繁荣,一日十五万贯便伤及元气,是否——过於危言耸听?”
他掌管军事,对经济庶务虽非全然不通,却也难及其深,此刻更忧心边镇军备的窘迫。
长孙无忌轻轻捋了捋鬍鬚,自光低垂,並没有接话。
高士廉微微頷首,他资歷最老,说话更显沉稳持重。
“太子殿下能思虑至此,老臣心慰。谨慎些,总无大错。只是——陛下,如今各处都等著钱粮救急。”
“太子殿下所言长远之虑,自是应当,然眼前困局,亦不可不虑啊。”
他將现实困境摆出,语气中带著一丝无奈。
房玄龄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他身为尚书左僕射,总领政务,看问题更为全面。
“殿下所提三点,確为老成谋国之言。信用之基,在於稳固,在於兑现承诺。急於求成,恐生弊端。”
“然则,高公所言亦是实情。臣以为,或可折中,不必立刻大规模增发,但可著手研究,擬定后续增发之章程、额度与时机,待西州初见成效,便可顺势推出,既可解朝廷急需,亦不至於动摇根本。”
崔敦礼则保持沉默。
李世民將眾臣反应一一看在眼中,心中念头飞转。
太子这番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竭泽而渔”和“失信於民”两点,確实切中了他內心深处对“轻易得来巨资”的一丝隱忧。
他目光再次落到李承乾身上,只见对方面容平静,眼神沉稳,虽带著病后的苍白,却並无丝毫怯懦或闪烁,那份沉静的气度,竟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到一丝陌生。
“嗯。”李世民终於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太子所虑,不无道理。债券之事,关乎朝廷信誉,確需慎重。增发之议,暂且搁置”#039;
他一句话定了调子,李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长孙无忌眼帘低垂,看不出情绪,高士廉和房玄龄则微微躬身,表示遵从。
然而,李世民话锋隨即一转,目光扫过殿內眾臣,语气变得深沉。
“然则,此债券之法,既能不增税赋而聚巨资,实乃缓解国库压力之一途。朝廷不可因噎废食,亦不能始终依赖东宫操持。今日既然议及此事,便需有个长远计较。”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太子,崔卿,你二人暂且至偏殿等候,朕与几位相公,尚有他事商议。”
“儿臣遵旨。”
李承乾躬身应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节。
他並未多看那些重臣一眼,转身便与同样躬身领命的崔敦礼一同,在內侍的引领下,退出了两仪殿正殿。
殿门缓缓合拢,將內外隔绝。
偏殿之內,陈设简单,只有几张坐榻和案几。
李承乾隨意选了一张坐下,闭目养神,似乎对外间正殿內的商议毫不关心。
崔敦礼则显得有些侷促,他偷偷打量了一眼闭目端坐的太子,心中念头繁杂。
这位太子殿下,近来变化实在太大,大到让他这等在朝堂沉浮多年的老臣,也感到有些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