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轻徭”终究不是“无徭”。
父皇似乎从未觉得,这徭役制度本身,有什么根本性的问题。
他只是在“度”上进行调控,宽严相济,如同驾驭烈马,时而松韁,时而紧勒。
一种混杂著怜悯、困惑、以及一丝对父皇决策本能质疑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他发现自己自从病中醒来,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简单地接受这道“英明”的詔令。
他需要一个人来帮他釐清思绪,需要那双能看透事物表象的眼睛。
“传李逸尘。”李承乾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响起,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孤要单独见他。”
片刻之后,李逸尘奉召而至。
他身著司议郎的浅青官袍,步履沉稳,进入殿內,依礼参拜。
“臣李逸尘,参见殿下。”
“先生免礼,看座。”
李承乾指了指身旁的席位,目光一直未曾离开他的脸。
李逸尘谢恩坐下,敏锐地察觉到太子眉宇间凝聚的阴鬱,以及那份不同於往日討论政务时的神情。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困惑,夹杂著某种……物伤其类的悲悯?
“这道詔令,先生看过了?”
李承乾將那份抄录的詔令推至李逸尘面前。
“臣已看过。”李逸尘扫了一眼,语气平静。
这道詔令在中书省流转时,他作为司议郎,已然知晓。
“先生有何看法?”李承乾紧盯著他。
“学生要听实话。”
李逸尘略一沉吟,並未直接评价詔令本身,而是如同剥笋般,从根源说起。
“殿下,『福手福足之俗,確为前朝恶政之延续,亦是人性在极端压迫下扭曲之產物。然其根源,不在民之刁顽,而在役之酷烈,与……制度之僵滯。”
“制度僵滯?”李承乾眉头微蹙。
“正是。”李逸尘目光沉静,言辞开始展露锋芒。
“我朝立国,承袭前朝诸多制度,租庸调法便是其一。此法核心,租为田赋,调为户税,庸即为力役替代。表面看,条理清晰。然则,这庸或直接力役,便是『福手福足之源。”
他稍作停顿,让太子消化,继而深入剖析。
“殿下试想,徭役徵发,其根本原因何在?”
“朝廷兴建宫室、修筑城池、开闢道路、转运粮餉、戍守边疆……凡此种种,皆需大量人力。”
“而国库財政收入,尤其是货幣之收入,有限。无法完全以货幣僱佣民夫完成所有工程,故必须直接徵发民力,此其一。”
“其二,朝廷需要牢牢掌控民间劳动力,確保隨时有足够人力应对各项事务,尤其是战事与大型工程。”
“若完全放任民间,朝廷动员能力將大减。”
“其三,”李逸尘语气微冷。
“或许亦是某些官吏乃至地方豪强所乐见。徵发徭役过程中,操作空间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