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抬起头来,遥遥望著他,平静开口:“我本来在孤儿院里长大,得老天怜悯,得以来到楚家。十年来有幸得先生费心指点,学琴棋书画,学举止礼仪,学为人处世。我知道我天资愚钝,又心术不端,不仅学无所成,更是心狠手辣,令先生越发不满意,乃至如今怒意勃然。只是罌粟想问一句,这十年来加加减减,先生究竟是认为罌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对罌粟彻底失望,觉得罌粟已经朽木无用,白白杵在楚家,只不过像是块鸡肋一样?”
楚行看著她,慢慢地问:“你想说什么?”
罌粟微微抿著唇,站起身来,朝著楚行一步一步走过去。
一直走到他面前,罌粟忽然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蒋绵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当即低声喊出来:“阿璞!”
罌粟没有回头,仰起脸,望著楚行,眼睛沉静,黑白分明。
她的声音低低婉婉,却又清晰:“罌粟在楚家,已经再无可用之处。若是先生还对罌粟存一分怜悯心境,求先生念在罌粟毕竟十年侍奉的分上,放罌粟走。”
包厢里皆是静寂。
罌粟的下巴几乎贴在楚行的膝头,乌黑头髮有大半从肩侧垂下来,衬得脸颊越发苍白清透。
楚行低眼瞅著她,眼眸深邃,面容里看不出情绪,迟迟没有发话。罌粟跪得笔直,肩膀倔强,將嘴唇抿成一条泛白的线,眼珠乌润,里面的哀恳意味越来越浓。
良久,楚行淡淡开口:“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只应该是我的。”
路明是在第二天进了楚氏大楼以后得知的昨晚所发生的事。
他前一个晚上莫名其妙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早醒来后觉得头脑发沉眼皮直跳,一直到进了大楼,被人拽住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路明的瞌睡全部跑飞,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是真的?!”
对方看他这个样子,一边娇笑一边郑重点头:“听当时在场的那俩保鏢说,他俩亲耳听见罌粟求去的时候,差点没震惊得晕过去呢。”
路明两眼发直,喃喃道:“我的妈啊……我的祖宗……”
对方又是一阵弯眼笑:“而且呀,罌粟小姐今天来了大楼,现在大概正在顶层呢。”
“……”路明猛地偏头,“她来了?她来干吗?她不是都跟少爷求去了吗!”
“可是少爷不肯答应呀,以前的事不照样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嘛。”对方轻轻推了他一把,“说不定罌粟小姐现在在上面就等著路总助你呢。你还不快去?”
路明到了顶层以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遇见罌粟。所幸一路走到资料室门口,都没有看到那个纤细窈窕的人影。他正要鬆一口气,忽然听到资料室里传来一阵乒桌球乓的声音,探过头去看,就看到罌粟一只手里握著一把小锤子,正面无表情地把那些上了锁的抽屉一个个毫不犹豫砸开。
那些抽屉上面本是贴著封条的,里面封存的都是楚家这些年见不得光的绝密资料。有些甚至连路明都不得观览。罌粟这一砸,几乎把路明砸得魂飞魄散,当即大叫道:“祖宗……不!罌粟小姐!你在干什么!那些都是上了锁的啊不能砸啊不能砸!”
罌粟抬起薄薄的眼皮来,乌黑眼珠里清清凉凉的,平铺直敘道:“想看资料来著,谁叫全都给锁著。”
“……”路明几乎呕出血来,赶紧跑过去,老脸的尊严也不要了,就差做出立地下跪拱手求饶的姿態来,“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些陈年老事您翻了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的!您想知道些什么我都告诉您好吗!好吗啊!您砸累了吗?咱去隔壁歇一歇喝口茶什么的好吗!”
然后罌粟就被供奉著金装大佛一样给供奉进了隔壁的办公室。路明连脑门上的冷汗都没空擦,一边叫人把隔壁抽屉给收拾好,一边把门“啪”一关,九十度躬身著,给罌粟双手捧了杯极品西湖龙井,末了好言好语哄道:“罌粟小姐,咱有什么话都好好说,好好说,啊?”
“好好说?”罌粟看著他,像是无声冷笑了一下,“那好,我问你。李游缨被绑回c城,在仓库里打断腿,是你叫上哪两个人干的?”
路明喉咙一哽,后背冷汗“唰”全冒出来。
他就知道这件事一旦做下,回头给罌粟知道了,就八成会来问。
路明当时找手下人做这档事的时候,心中还存著一点埋怨楚行的意思。那时他身为楚家这么多年的特助,心里的第一想法是,要么就什么都別做,要么就乾乾脆脆地杀了,来个毁尸灭跡。这本来就是楚家最擅长的事,绝对能做到让任何人穷尽一生都查不到的那种万无一失。即便罌粟,也只可能是怀疑,而绝对无证据。可是若是仅仅敲断人家一条腿,这样不痛不痒的,又算是什么事?
他那会儿把这话同楚行说过,当时楚行听了,沉吟片刻,只回復给他两个字:“不急。”
然后不急的后果就果然是现在这个情况。路明咬了咬后牙根,故作惊讶地一挑眉毛,打著马虎眼道:“李游缨被敲断腿了?什么时候的事?”
罌粟像是早就料到过他这种反应,冷冷地说:“路总助,真可惜你看不到你现在脸上的样子。你不说,也可以。大不了我多费一点工夫。楚家上下这么些人,我隨便找两个人,屈打成招也能让他们招两个人出来。你究竟说不说?”
路明只觉得脑仁儿一突一突地疼,脸上仍是笑著:“……罌粟小姐,就算找出来,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要是被你惩罚,何其无辜?其实,你只要对少爷好一点儿,现在弄出的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罌粟紧紧盯著他,唇角嘲讽之极:“他们无辜?那李游缨又罪大恶极在哪儿了?我又错在哪儿了?你们听过我的意见没有?楚行做下这种事的时候,你们把锤子敲下去的时候,既然自己不去考虑后果,现在我凭什么要替你们担著?全都不乾净,却要我做好心,你们谁有资格?”
“……”路明哑口无言,“罌粟小姐,你冷静下来……”
罌粟已经懒得再跟他废话下去,下巴一扬,打断他:“好。你不说是不是?我去找別人。”
路明伸手去拦她,一时没拦住,眼睁睁看著她发梢一甩,人已离开办公室。路明瞪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盆景后面,定在原地,半晌张了张口,喃喃自语道:“完了,这次好像是真扭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