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手执母亲生前最爱的大袖衫跃上屋顶。
中天的太阳在与彤云的拉扯中现出了狮子的形状。每一缕红色的鬃毛都带着呼吸,带着火焰,奔涌着扑面而来。
长孙青璟只觉得窦夫人的裙摆所到之处蜿蜒披拂,激荡闪烁,那是亮金镶边的红,倔强的,涅槃的,永生的颜色。
年轻的郎君坚信母亲暂时迷路的灵魂会延着最后一道霞光找到招魂幡,归于家园与丈夫儿女团聚。
他捧着母亲的衣物,几乎是摔下或滚下梯子,倒在一堆未被沾染玷污的残雪之中。
“毘提诃!”长孙青璟快步跑到李世民身旁,跪在地上,企图将他拽起来。
“打起精神,你需得送阿娘最后一程啊!”
李世民挣扎着将母亲的衣物举向高处,仿佛那里装着一个易碎的魂魄。
他眼底的迷惘与悲恸平分秋色。
“她回来了。她不甘心。”他指着长孙青璟的耳畔,远方赤焰如燃烧的鬃毛,雄烈而逼人,光彻天际。
这狮首状的残阳似乎发出悲鸣,号呼着落入群山之后,只留下坟茔般惨淡的山峦。
“以后我该怎么办?”严寒,冰冻和绝望笼罩了这个温暖,炽热和乐观的年轻人的面庞。倏忽之间,他将脸埋进还带着熟悉香料味的衣物中,像个无助的婴儿,任涕泗横流。
“起来,你先起来!”长孙青璟的声音轻柔而坚毅。她默默地跪坐在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年身边。她可以等待,等他自己解开郁结的心。
招魂已毕,亲人们已经陆续离开中庭,重新聚在窦夫人寝室之中。
但是按照礼法,这些与窦夫人最亲近的人却只能隔着屏风与自己的妻子,母亲,祖母两两相望,不可以逾越这短短几步之遥的距离,不可以以伤心为由窥视死者的身体。
贴身的婢女开始为刚去世的主母擦拭身体,换上命妇冠服。寝室内外传来低低的呜咽声,继而是几声嚎啕,然后是滞塞在寒风与冰冻之间的或成片的,或断续的悲泣。
长孙青璟想起那个从叔父家出逃到龙首原的午后。她孤独无措,走投无路,空有义不相弃的壮志却害怕舅父再次把她送回她不愿意依附的宗族那里。
在进退维谷之间,是她面前这个虚弱的,痛哭流涕的少年施以援手,带她逃离那些寒风与无措。
她又何惧做他身后的墙!
长孙青璟靠近了李世民,捧住他脸颊两侧,将他从过去的混乱思绪中拉出来。
“好了,母亲的魂魄现在回来了,你去陪陪她。”她柔声地安慰道。
然后,长孙青璟尝试着从李世民手中抽走窦夫人的衣物。他颤抖着,将那一团揉得褶皱无比的红色攥得更紧,仿佛那是沟通阴阳的最后希冀,仿佛那也是自己灵魂安放之处。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悲痛、疑惑、恼怒、不舍次第在李世民的眉间滑过,而长孙青璟是一如既往地坚决。
倔强的少年终于妥协了,他松开那些泛白的骨节,任长孙青璟取走为母亲招魂的遗物。
当最后一片红色的布帛在他手掌中游走时,他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却抑制住了想去夺回的冲动。
联结母子的第二根脐带就这样被截断了,无奈,莽撞,不近人情,却不得不为之。
长孙青璟抬头,望着寝室中等待亡妻亡母最后一次穿戴衣冠的众人,无意中撞上了三娘的眼神。那个忧伤坚毅的眼神中不乏对长孙青璟处事的惊异与理解。
就连长孙青璟本人也诧异于自己的勇气,她做好了被嫌恶、被痛恨、被指摘的所有准备——然而,她就这样轻巧巧地,几乎不费力地从执拗暴烈的丈夫手中夺走了虚妄的幻影。
“让阿娘安心去吧。”长孙青璟搀扶起李世民。她为他重新束好幞头,掸去脸上的尘土与血迹,将他的臂膀环过自己的脖子,牢牢按在自己肩头,“站起来,我们一起去阿娘那里。”
李世民瞥了长孙青璟一眼。相对于自己,眼前的女孩几乎矮了一头。因为繁琐的吉礼和对病人的照料,她比婚前更加瘦削。在寒风的刺激下,她的脸颊几乎是接近玉石的透亮,玉石里涌动着红色的血管,很细,却真切地听到汩汩的声响。
她不是那种娇憨无助、任人摆布的柔弱女子;更非凶悍无度、不明事理的刁泼妇人——无法定义,无法方比。
她的声音不高昂,不尖利,却有着不可置喙的力量。
李世民点头,顺从地站起身。他今日的慌乱与失亲之痛到达了极点,行事未免颠倒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