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摔伤,其实未曾伤得筋骨,只是将以往的张扬与自信一时丢弃了。
所有目击这一幕的主仆都有一种置身于怪诞之中——高大魁梧的少年斜斜地倚靠在纤弱瘦削的少女肩头,一步一瘸地向灵魂归于躯壳的母亲走去。
设床、沐浴、更衣、饭含、小殓,大殓……没有节制的忙碌确实可以麻痹悲痛的神经。
在报丧的同时,一家人扶窦夫人的灵柩回到大兴城。
李世民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狞亮的白色,返回大兴的途中,他下意识地以手障目,余光不经意触及的地方,似乎有一抹平静而又坚毅的青绿色,也许来自幻想,也许来自长孙青璟所在的方向。
大兴城的唐国府,正堂的灵柩前竖起九尺铭旌,白色的丝帛在凛冽的风中颤抖。
连续多日,长孙青璟陪伴着李世民跪坐在一片灼目的白色中。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丈夫昏倒在灵柩前。
李世民在一檠明灭的烛光中惊醒。
“我在哪里?”他揉着嗡嗡作响的脑袋,里面有无数的回响叫嚣着,将要冲破血肉的躯壳。
“也许挂在悬崖上,也许落到了谷底。”长孙青璟疑惑地望着他,有些担忧,“母亲到家了,你我也到家了。你方才守灵时昏倒了。本来我就陪着你,后来见你噩梦里大喊大叫,就把你推醒了。”
看到长孙青璟头梳丧髻,身着斩衰,李世民意识到自己在昏迷的梦境里说了胡话。
“我猜测你的魂魄方才追着母亲的魂魄跑了很远,又被她赶回来了。”长孙青璟善解人意地说道。
李世民认真地回想起那些昏迷濒死时地往事,那些诡异的事情明明只是幻境,却真切得不容置喙。
“我记得自己跟着母亲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道山崖边。母亲说不必同她一起跳入深涧,我执意陪她。她冲我发了很大的火,说怎么可以轻易食言,不顾父兄死活。说罢便不由分说纵身跃下——”
“你昏睡时一直在喊她。”长孙青璟将水杯递给他,“不吃不喝会有幻觉——母亲在世的话不会允许你这样作践自己!”
“她过世了也不允许啊——”他嗫嚅着,害怕被嘲笑,又忍不住告诉长孙青璟,“我当然是不管不顾要去抓住母亲——我也不记得是跟着她的灵魂上升还是坠落,总之,她竭力将我推回悬崖边,我就挂在了罅隙里的一根松枝或者一团卷柏上……”他当然知道一根松枝和一团卷柏挂不住自己,但是在梦境与幻觉中本没有合乎常理的规矩和逻辑。
也许真是母亲的魂灵、也许是生命里某一处潜滋暗长的青色阻止他自暴自弃。
李世民尝试着握紧长孙青璟的手:“我在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出殡的日子选好了吗?”
“已经卜问好了。”
“我要建一座倚庐陪伴母亲。”他毅然而又任性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长孙青璟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李世民:“你这么想固然很好。”
“‘固然’是微言大义吗?”李世民看着长孙青璟红肿的眼睛,他不清楚她是为母亲守孝而哭还是为自己担心而哭。无论哪一种,都令他懊恼自己略带诘责的语气。
“正巧你醒了。我查看一下你的脚伤和腿伤。”长孙青璟将金创药放在一边,翻卷起久伤未愈、浸渍了鲜血的裤管,褪下足衣,细细清理旧伤与新的溃烂。
她有些庆幸地说道:“还好无大碍!”
长孙青璟将李世民的伤口重新包扎好,推心置腹地说道:“中使与陈国公来过府上了,只可惜母亲这次看不到了。”
“洛阳那边有什么消息?”李世民猛醒过来,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还在担心父亲的升迁。
“主上任命父亲为右骁卫将军——可惜消息来得迟了些。”在长孙青璟的意识中,“右骁卫将军”是专属于自己父亲的官职与荣耀,这种荣耀突然转移到另一个新的亲人身上,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父亲穷尽半生,才堪堪与你父亲比肩,你不要笑话他半生庸碌……”李世民发现自己越是想证明父亲不输长孙晟,越是底气不足;如果索性承认父亲志大才疏,又心有不甘。
“两位大人的际遇完全不同,没法相提并论。母亲的期待成真,你应当高兴才是。”长孙青璟结束了关于父亲们的话题。
“是啊,可惜母亲多年陪伴父亲辗转游宦,正当他大展宏图之际却撒手西去。”李世民沉默了半晌,问道,“那母亲的丧事怎么办?”
长孙青璟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陈述事实:“中使与陈国公是一前一后达到的,皇帝皇后也知晓了母亲病亡的消息。他们宣布了敕令,代表帝后向父亲致哀……”
“那又与我何干?”为悲伤所累的年轻人依旧沉浸在关于倚庐的臆想之中。
灯檠上的烛火像受到了蛊惑似的剧烈抖动起来,几颗星火溅落到案上的佛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