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引之日终究到来。
坐夜之后的清晨,窦氏诸子用新帚扫去棺椁上所谓浮土,在棺角垫上铜钱“掀棺”,紧接着便行辞灵礼。
棺柩被抬离正堂西阶。唐国公与夫人诸子手持纸幡前行,李渊与替代鸿胪卿行监护葬礼之事的鸿胪丞在前,唐国府众儿媳,女儿及诸晚辈、群从、亲友跟随鱼贯而行,一时号哭震天。
当棺椁被众人置于油幰朱网、两箱画龙的灵车之上时,窦夫人的表妹宇文氏突然越过血缘更为亲近的窦氏诸亲眷,推开窦氏诸位子女,阻挡灵车去路。
窦夫人与宇文夫人同在周宫之中长大,情比同胞姊妹,而今窦夫人撇下这位半生战战兢兢的前朝公主而去,不免令宇文氏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她恸哭气绝,几乎以头抢地。阎氏兄弟耗尽浑身力气才将母亲扶起,磕磕绊绊地重回随行队伍之中。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从凶肆中请来的讴者开始踏歌而吟咏这首汉朝无名氏的《薤露》挽歌。
舞姿缓慢,容若不胜;歌声清怨,响振林木。
李世民与李建成等兄弟四人脑海中还回想着彻夜的诵经之声。
两种调子,一种存于脑畔,一种发于身侧,相呼应和,回环往复,令人心中发颤发空。
他们带领着五十位挽郎执起绋绳,牵引着灵车缓缓前往墓地。
灵车幰竿旗脚下的六道旒苏微颤,似乎也凝滞在寒冷的空气中。
白色的队伍不舍地将新丧的贵妇人送往幽冥之地。
人命奄忽,瞬息幻灭。
六岁的谏言者、大周武皇帝最爱重的养女、被新朝皇帝逐回亲生父母身边后立誓为舅氏复仇的少女、贵公子争相追逐的才貌双全的贵女、新朝皇后最疼爱的外甥的唐国公的夫人,如今撒手人寰,如白薤之上的凝露,轻易晞灭而无法复落。
长孙青璟与独孤璀相互扶持,徐行于棺椁一侧。两人和着《薤露歌》,哽咽着,哼唱着不成调的挽歌。
高氏与长孙无忌也身着緦麻,默默地走在出殡队伍的后端,以示对逝者的尊敬。
高氏的眼泪是真诚的。窦夫人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一桩意气用事的婚事,接受儿子在高家处于嫌隙之时迎娶其养女,并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个由爱子亲自挑选的女孩,这一切远远高于高氏的预期。
长孙无忌的眼泪也是真挚的。窦夫人不但是挚友崇敬的母亲,更是将爱子托付与他的、视他为知己的明睿之人。
依照时俗,凶肆也根据主人的需要准备了路祭的百戏。
优伶们一般不会在葬礼上刻意表演一个复仇故事,更加不乐意遂着主人的性子肆意篡改剧情。但是唐国公的次媳给的金银五铢太多,又亲自写下新的脚本,而不是对他们这些贱籍之人一味高高在上、指手画脚。
这脚本又恰恰将优伶们所有才艺均调动出来,故而排演之时也不得不根据这新写的脚本夸一句唐国夫人生前必有男儿之志,儿媳孝顺又才华横溢,李家惜才爱才。
优伶们便恨不得将平生器乐、身姿唱腔、舞蹈才能全部展现给送葬的主宾。
随着送葬队伍表演歌舞戏想必不符合周礼,却符合时人希冀挚爱的亲人享受世俗最后快乐的愿望。
至亲们原本无意沿途观赏一部烂熟于心的歌舞戏。只是眼前这出《拨头》令人有些失神。
这本是一个来自西域或者天竺的故事。有人被虎所害,其子不惜跋山涉水寻得凶兽,杀之为父报仇。
创作这个故事的外国人未曾想到,这故事极其符合中夏男女老少快意恩仇,忠孝节义的胃口,故而在两京之间长盛不衰。
李家路祭的这出歌舞戏却与大家耳熟能详的不同。应该是被刻意改动过了。
为了避家讳,戏中最为凶恶的老虎被改为另一种冷血的凶兽——也许,类似鼍龙。
这一个改动是出席葬礼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一切合情合理,无需旁人置喙。
挽绋的李世民却感觉到父亲的异常。饰演鼍龙的优伶将整张面具朝向送葬人群时,唐国公不同寻常地瑟缩了一下,后背撞上了次子的肩头。
“阿耶小心!”李世民抽出一只手稳住父亲颤抖的后背,“大人太过操劳了!我去叫马车!”
“不必了。刚才一阵眼花,险些将鼍龙认作故人。毘提诃,是谁命人将大虫换成了鼍龙?我本以为会换成豹或狼。这条鼍龙,实在太过——太过眼熟,也太过招摇了。”
李世民疑惑地望着父亲,终于弄明白父亲的失态不是宿伴的疲劳所致,而是不可言说的恐惧所致!——少年深感父亲的恐惧来得奇怪,那张鳄鱼脸甚是夸张,棱角不甚分明,短吻类乎平日里骨骼惊奇的丑人,说不上招摇,甚至有些滑稽。
它是如何恫吓到见多识广的李渊的?
披麻戴孝,号哭顿足的发引队伍继续前行,《薤露》《山鹧鸪》的哀伤调子交替吟咏,被有心“篡改”的《拨头》剧情继续发展着。
戏中进山的路人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被鼍龙咬死。前来围观的路人本以为这位伶人躺下后戏份已尽。谁料此人却偷师过祆教幻术,将被鼍龙啃食的心肝肠肺一一呈现于路祭之中,情状惨烈令人不忍卒看。甚至有胆小者捂住眼睛失声惊叫,仓皇逃离人群。胆大之人默念着“一切都是假的”等待着复仇之子出场。
一位十七八岁的女伶人,穿着素衣,梳着女童模样的垂髫,在戏中死去的父亲身边哀哀啼哭。
送葬众人偶然冷眼旁观《拨头》剧情的进展,对此无甚兴趣;而看热闹的路人则专注无比,此时一齐发出了“啊”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