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歌舞戏里复仇的儿子变成了女儿!
爱之者谓之耳目一新,憎之者责之离经叛道。
无论如何,大家有意无意间都必须与唐国夫人的亡灵一同享用这一部或精彩纷呈或众说纷纭的复仇歌舞大戏。
而路祭时所演之戏通常是死者生前的最爱。谁都不能对亡者的特殊癖好、小小任性表现出不满。
戏中女童恸哭气绝之时,白色的送葬队伍中却传来惊呼。
“不好,宇文夫人昏厥过去了。”
“附近可有郎中?”
“阿娘,阿娘!”
“阎公子勿忧,夫人只是悲痛过度,休息片刻便无大碍。”
一片混乱之中,独孤璀拽着长孙青璟顾看宇文氏。这位倔强的前朝公主刚刚从昏厥中转醒过来,却马上拒绝了几位晚辈留她在原地休息的建议,坚持送完表姊最后一程。
宇文氏几乎将指甲陷入两个儿子的衣褶下、肌肤中,才勉强将自己从地上拖拽起身。她咬牙切齿地望向戏中哭泣的女童道:“这出《拨头》甚好,我要陪着阿姊看完。”
戏中女童一番号哭之后,解下父亲尸体上的佩刀放在自己身侧。拜过三次之后,女童又将满头披发束成少年的椎髻,便怀抱父亲的佩刀,开始寻找鼍龙为父报仇雪恨。
戏者以舞姿与百戏巧技模拟出跋山涉水的情状。
山水有八折,歌舞有八叠。八段相似的音乐层层渲染,八段相似的舞蹈步步推进。
在回环往复,跌宕有致的路祭演出中。戏者与窦夫人的棺椁同时到达了高阳之原的墓地。
女扮男装的少女戏者手起刀落,砍下鼍龙的头颅——当然,戏者只是手执鼍龙面具代表胜利。
沉重的棺椁被推入倾斜的墓道,亲人们痛哭流涕,与这个曾经炽烈的、爽飒的、蓬勃的灵魂做着最后的告别。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挽歌在寒风中变了调子,沧沧凉凉,咏叹着生命的璀璨与易逝。
漫天的纸钱在墓地上空升腾,旋转,散落,就像亲人们纷乱怅惘的心绪。
长孙青璟将伏地不起的丈夫勉力扶起。感觉他就像一株枯瘠又挺立的乔木。
《拨头》戏也早已剧终,扮演复仇孝女的戏者也随着凶肆中其他优伶一同谢幕,在祭奠人群中向着故去的窦夫人致意。
大概是演第八叠时太过入戏,与鼍龙相持不下时,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素衣居然滑落,来不及捡拾,漫卷的狂风顺势将这剧中的丧服挂罥于松林高处。
戏者素衣下的红衣显露出来,在一片白色之中分外刺眼。她一手握刀,一手提着鼍龙的面具,没有掸去发梢与肩头的纸钱。
女伶还沉浸在蓬勃有趣的角色中无法自拔,脸上带着纯真的大仇得报的快慰。
这个野草一般疯狂又凌厉的角色令李世民有一阵的恍惚。他又想起了为母亲招魂的故衣,狮状的彤云,甚至长孙青璟脸颊上异乎寻常的红晕。往事在心中喷薄而出。他一时悲不自胜,又一次掩面唏嘘。
“你好好活着,母亲才安心。”长孙青璟含着泪,搀扶着这个倔强的大男孩,为他整理凌乱的鬓发,“让她安心去吧。”
两人只是望着远处红衣戏者恭敬地向李家的某位童仆行礼,然后局促不安地将鼍龙面具奉与童仆。
李渊将失神的子女们召向身边。
“我即刻前往东都赴任,不再延宕。毘提诃夫妇与我同行,他二人便在东都守制。毗沙门,家中诸事还是托付与你。”
见到鸿胪丞、司仪丞与窦氏诸舅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今天路祭歌舞的异常,李渊轻声问及两个年长的儿子:“这出《拨头》是谁的主意?”
“是我,父亲。”李世民抢先一步说道。他害怕父亲追问起篡改剧情的琐事,索性把长孙青璟安排改编歌舞一事也揽到自己身上。
“我刚才确实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过都过去了。”李渊望着丧盆里的舔舐纸钱的火苗,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你母亲应该会很喜爱这场不同凡俗的《拨头》。”
他本想说除了鼍龙,红衣女郎也勾起了他的回忆——一些十六七岁时候的荒唐事。
但那女孩不在戏中时的样子很是拘谨与手足无措,全然不是他记忆里妻子明艳洒脱的神采,所以也就懒得向儿子再解释自己方才瞬间的惊恐与异样。
长孙青璟拿起那个兼具凶恶与滑稽的鼍龙面具,递给李渊,心中惴惴不安。
“阿璀,重赏戏者们金银。告诉他们在别处不准演少女杀死鼍龙的歌舞戏。这场戏只有唐国夫人才有资格看。”李渊神色凝重地叮嘱长媳独孤璀。
他随即接过鼍龙面具,郑重地投入丧盆。
盆中将烬的余火突然得到了意外的滋养,忽地升腾起来。鼍龙的脸闪出狰狞的可怖的光亮,随即黯淡下来,化作一堆灰烬,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