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与长孙无忌上前,与长孙青璟话别。
“你好生在洛阳守制,照顾丈夫,孝顺国公。你舅父一有消息,我就送信到东都。”
高夫人与女儿相持泣涕,一边说着不要女儿担心的安慰之辞,一边又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天哪,我的观音婢何时距离我这么远过。”高氏悲从中来。
长孙无忌上前劝慰道:“阿娘,时辰不早了。勿令李家的车队过长等候。”
高夫人这才松手,兀自哭泣。
“我方才只顾伤心,全然不记得来时的路。”长孙青璟抹了一下红肿的眼眶问道,“兄长,父亲的墓在哪里?我记得距离此处不远。”
长孙无忌指向地平线以外的方位,那里只见连天衰草与无边松柏,寡淡的日光也照不暖这大片坟茔聚集的荒原。
长孙青璟却不甚介意,敛衽而拜,口中默念着与亡父的告别之辞。
“高夫人,青璟是个聪慧的孩子。”李渊在与送葬亲友一一寒暄作别的间隙和高氏简短相见,“她的劝诫,世民无有不听从的;葬礼上迎来送往也十分妥帖。只可惜与荆妻差点缘分。”
“窦夫人前日的书信,唐公今日的谬赞,令我受宠若惊。若这孩子的父亲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幼女终究觅得良人。”其实高氏的话说了一半又藏了一半。
她有点感慨女儿命运多舛,幼年与生父死别,少年与养父生离,又即将随着丈夫跨入东都这个惨绝人寰的绞杀角抵场。杨玄感、斛斯政两案牵连之广仍旧令她惊惧不已。
依照高氏的本意,她决计不愿长孙青璟再去蹚洛阳这道浑水。但是她也未作劝告。
因为她深知女儿为人,长孙青璟对于在黑暗中对她施以援手,将她拖出泥淖的少年及他身后的家族,应当是愿意杀身以报的。
李渊同样也心照不宣地隐去了自己的忧虑。
他只觉得眼前少女有着异乎寻常的聪颖以及心机。
他的目光在儿子与儿媳之间游移着,思忖着到底是谁构思出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拨头》。
儿子一贯敢作敢当,这演绎复仇歌舞戏的主意是他出的,应当是无疑了。
但是儿子心思坦率,除了避讳,应当不会想出更多篡改原剧的主张。
而擅改原戏的主意更不像循规蹈矩的建成夫妇所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在路祭时选《拨头》。
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这个新的家庭成员或是善意、或是促狭地准备了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令他左右为难的复仇歌舞。
唐国公夫妇二人本来是想让长孙青璟对李世民略加约束的,可不是让她在李世民闯祸时递刀子的。
但是窦抗做媒时明明担保这女孩继承了渤海高氏的清秀美貌与前任右骁卫将军的通达聪明!
婚礼上的小新娘明明端庄得体,照顾缠绵病榻的窦氏时她明明那么尽心,劝说丈夫振作精神时又分明那么春风化雨无往不利。
——不料她竟如此离经叛道!
唯愿今次之事只是她一心求得新家庭认可的、用力过头的无心之错吧。
李渊不知道长孙青璟的这种洞察力是福是祸。他也准备遵守权且接受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毕竟那是亡妻认可的孩子。
李渊、李世民、长孙青璟三人再三与众亲友相互揖别后,便踏上东都之旅。
征铎在驿道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并没有随着主人的升迁而生出丝毫的愉悦。
距离大兴渐远,李世民的抑郁略有缓解。肿痛的眼眶开始发红,寒风不经意钻进车窗中,眼角皴裂的疼痛开始蔓延。他尝试着跟同乘的长孙青璟闲聊刚过去的葬礼。
“你新编的《拨头》里那条鼍龙是谁?”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对不起。我看阿耶脸色不好……”长孙青璟将脸朝向车窗,“我差点闯下大祸。是我错了。”
“我却出奇地喜爱这场《拨头》,母亲在天有灵应该也喜欢,谢谢你,替她完成了夙愿——尽管在歌舞里完成。”李世民心里只是遗憾母亲与妻子未能相处更长的时间,否则她们应该有聊不完的话题。
“我哪有这能耐!”长孙青璟沉浸在懊恼中,额角抵住窗口,“我想必是惹父亲不快了。还害得你替我担责。”
“父亲虽然嘴上多有责怪,不准凶肆再去别处演这戏。那不过是出于谨小慎微的性格。他的心中,当是极爱这戏的,否则,也不会重赏了戏者们,还将面具烧给母亲。”
李世民对受到责备一事不以为意,毕竟路祭时出演《拨头》本来就是他的主意,长孙青璟不过将这个计划执行得太过完美。
“父亲那些自相矛盾的举止无一不透露出谨慎与克制。其实他心里早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虽说你有些调皮,但到底也是自家的孩子,他终究也会尽力维护。我看鸿胪丞忙着应付各位来吊唁的高官对于皇帝近况的问询,哪有工夫去管歌舞里的一个面具或者戏者性别的变化?”
长孙青璟听了这番宽慰,也不再过多自责,愧疚之情散去大半。她从窗口回过头:“到了东都,我决计不再自作主张,不再惹祸。”
“所以,那条鼍龙到底影射谁?能告诉我吗?”李世民一脸玩味地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