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关。焦黑的城墙上,血腥味和草木灰烬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被凛冽的北风一吹,灌入每一个守城士卒的鼻腔。李琼站在城楼上,目光越过关外那片死寂的土地,望向镇北关的方向。三天了。自从那封夹杂着捷报和警告的信送出去,已经整整三天了。镇北关那边,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不知道何时会爆发出雷霆万钧的怒火,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此永远沉寂下去。周虎站在他身后,像一尊铁塔,身上的甲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统领,王爷那边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周虎的声音有些发闷。城外那个曹嵩带来的大营,像一根毒刺,扎在每个镇北军将士的心头。李琼没有回头。“等。”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有一个字。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关内驰道传来。一名斥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显得有些不稳。“报,统领!”“王爷有令!”来了!李琼猛地转身,原本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掀起波澜。周围的将士们,也齐刷刷地投来了目光,整个城楼上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念!”“王爷令:李琼统领,按兵不动,稳守三关,等候号令!”斥候一字一顿,将镇北王的命令清晰地传达。按兵不动?周虎眉头一皱,脸上写满了不解。“这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刚打了大胜仗,不应该乘胜追击吗?”周围的将士们也是一脸的疑惑和不甘。士气正盛,却被一道命令生生按住,这感觉憋屈。李琼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他走到那名斥候面前,亲自将他扶起。“辛苦了,下去休息吧。”“是!”斥候退下。李琼转过身,面对着一众目光灼灼的将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楼。“传我将令。”“全军,就地休整。”“打扫战场,清点伤员,喂马,磨刀,擦拭盔甲!”“所有人,吃饱饭,睡好觉!”“王爷让我们等,我们就等!”他的话干脆利落,不带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虽然将士们心中还有疑虑,但对于李琼的命令,他们已经习惯了无条件的服从。“是!”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在城楼上空回荡。人群散去,各自忙碌起来。城楼上又只剩下了李琼和周虎。周虎终于还是没忍住。“统领,咱们真就这么干等着?”李琼转过身,看着他,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谁说我们要干等着了?”周虎一愣。“啊?”李琼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的命令,是让大军按兵不动。”“可没说,你我二人,不能出去溜达溜逼。”周虎的眼睛,瞬间亮了。“统领的意思是?”“备马。”李琼的目光,望向了更北方的,那片刚刚光复的土地。“我们去见一个老朋友。”半日之后。李琼和周虎两人,一人双马,越过了那条将关内与蛮夷草地分割开来的孔雀河。河水冰冷刺骨,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越过河,便是另一番天地。这里的草,更高,更野。风,也更自由,带着一股子无拘无束的狂野。这里,本是大齐的土地。失落了,太久。当他们抵达白马坡时,这座刚刚被战火洗礼的城池,已经换了人间。城墙上,飘扬的,是镇北军的旗帜。城门口,站岗的,是镇北军的儿郎。看到李琼腰间的统领令牌,守城将士立刻肃然起敬,躬身行礼。“李统领!”李琼点了点头,径直入城。城内,断了一臂的李显扬,正站在一处箭塔上,眺望着北方。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士兵常服,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微微摆动。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李琼,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小子,还是来了。”他的语气,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显扬叔。”李琼翻身下马,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在军中,他是统领。但在这里,在李显扬面前,他只是一个晚辈。李显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北方那片茫茫的原野。“看到了吗?”李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望无际。除了风,什么都没有。“斥候已经探出去了三百里。”李显扬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一个人影都没有。”“牛羊,帐篷,全都撤得一干二净。”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那个叫阿古拉的小丫头,把这三座城,连带着周围三百里的草场,全都扔给我们了。”周虎倒吸一口凉气。“全都不要了?”“这手笔,也太大了!”李琼的眉头,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没有感到喜悦,反而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显扬大哥。”李琼沉声开口。“这是一份淬了剧毒的礼物。”“这三座城,就像三颗钉子,扎在了草原上。”“我们占了,就要分兵驻守。补给线会拉得无比漫长,处处都是破绽。”“蛮夷的骑兵,来去如风,可以随时随地骚扰我们,断我们的粮道,杀我们的人。”“我们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这根本不是胜利,这是一个陷阱!”他说完,看着李显扬,希望得到他的认同。然而,李显扬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李显扬才缓缓转过头,那只独眼,锐利得像鹰。他看着李琼,一字一顿地问道。“小子。”“你知道,你爷爷你爹,为什么会死吗?”这话一出,石破天惊!李琼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地盯着李显扬,呼吸都停滞了。为什么?因为功高震主?因为皇帝猜忌?因为那一句狗屁不通的功不低过?这些,他都知道。可他有一种直觉,李显扬要说的,不是这些。李显扬伸出那只仅存的手,指着脚下的城墙,指着远方的黑风隘,指着那片广袤的土地。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金石的力量。“因为这个!”“因为他们想做的,就是你现在正在犹豫的事情!”“你以为你爷爷破军星的名号是怎么来的?是杀人杀出来的吗?”“不,是开拓,是一寸一寸,把我们大齐的疆土从蛮夷手里抢回来!”“你以为你爹镇守北疆,只是为了当一个太平侯爷吗?”“他毕生的心愿,就是收复这三座城,把镇北关,从一道绝境长城,变成我们挥师北上的前沿大营!”李显扬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那只空荡荡的袖管,舞动得更加剧烈。“你说的都对!”“守这三座城,难,补给线长,会被骚扰,会被耗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难?”“因为这里是草原,不是我们的中原!”“我们在这里,没有根!”“但如果我们把这三座城,建成真正的铜墙铁壁呢?我们在这里屯田,在这里放牧,让我们的百姓在这里扎下根来呢?”“到时候,谁耗死谁?”李琼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李显扬看着他震撼的表情,语气稍缓,但依旧严肃。“那个阿古拉,确实是在引蛇出洞,她巴不得你被胜利冲昏头脑,带着大军冲进草原,好把我们一口吞掉。”“你可以不接招。”“王爷让你按兵不动,就是让你不要接她这一招。”“但这不代表,我们就要把吃进嘴里的肉,再吐出去!”“小子你要记住。”“战争不是你打我一下,我躲一下那么简单。”“你不打他,他就会永远不动吗?”“错!”“你今天退了,明天,蛮夷的铁蹄,就会再次踏过孔雀河,兵临镇北关下!”“这一场大战,从你爷爷那一辈开始,就注定无法避免!”“既然躲不掉,那还怕什么?”“怕什么骚扰?怕什么损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爹和你爷爷,在天上看着你!”“他们用命都没有换来的机会,现在,被你小子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手里!”“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害怕不是犹豫!”李显扬的独眼,死死地盯着李琼,吼出了最后一句话。“而是告诉他们!”“老子不仅要守住这里!”“老子还要以此为跳板,打进他们的王庭,踏平他们的圣山!”“把他们加诸于我们李家,加诸于整个北疆百姓身上的痛苦,百倍千倍的,还回去!”轰!李显扬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李琼的心脏上。他脑海中那层挥之不去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彻底砸得粉碎。是啊。怕什么?爷爷死了。父亲也死了。自己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想要达成的夙愿,如今就摆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犹豫,去害怕?什么陷阱?什么阳谋?在绝对的力量和一往无前的决心面前,一切,都将是土鸡瓦狗!那一刻,李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爷爷,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们就站在云端之上,带着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李琼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他眼中的所有迷茫、犹豫、担忧,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燃尽一切的锋芒。他对着李显扬,郑重地,深深一揖。“显扬大哥,我明白了。”说完,他猛地转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却早已听得热血沸腾的周虎。“周虎!”“末将在!”周虎挺直了胸膛,大声回应。李琼的嘴角,咧开一个张扬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豪情与杀意。“传我将令!”“命鹰嘴关所有将士,开拔至此!”“我们不走了!”“从今天起,这白马坡,这黑风隘,这鹰嘴关,就是我们镇北军的家!”“我要让这三座城,变成草原上,永不陷落的堡垒!”:()北军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