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归来那日,没有预想中的浩荡声势,他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片墨痕,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暗巢那处独立的院落,比预定归期晚了整整一月。
柳知微正坐在窗下对弈,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厮杀,一如他这些时日难以平静的心绪。当那熟悉的身影推开院门,裹挟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来自远方的风尘与淡淡血腥气踏入院中时,他执子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萧澈瘦了些,也黑了些,面部轮廓愈发深刻冷硬,仿佛被凛州的风沙重新雕琢过,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黑如寒潭,只是望过来时,潭底似乎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沉淀下来的东西,他肩背挺直,步伐依旧沉稳,只是细看之下,左臂动作似乎略有滞涩。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精准地落在窗内的柳知微身上,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没有久别重逢的问候,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
柳知微率先回过神,放下棋子,起身迎了出去。他走到廊下,在萧澈面前几步远处停住,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仔细听却能辨出一丝极细微的紧绷:“兄长回来了。”
“嗯。”萧澈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像是要确认什么,“我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有千钧重,柳知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侧身让开道路:“热水备好了,兄长先去梳洗吧。”
萧澈没动,他的视线落在柳知微略显单薄的肩背上,忽然道:“你清减了。”
柳知微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萧澈却已移开目光,不再多言,迈步走向屋内。
沐浴更衣后,萧澈去了影大人处复命。柳知微留在院中,看着仆人收拾萧澈带回来的、沾染着尘土与暗色污渍的行装,心绪难宁,那日收到“安”字纸条后悬起的心,直到此刻亲眼见到人,才真正落回实处,却又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复命的过程似乎很长,直到月上中天,萧澈才回到院落。他已换上一身干净的墨色常服,发梢还带着湿气,周身那股冰冷的煞气似乎被水汽柔和了些许,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愈发明显。
柳知微坐在厅中桌前,桌上放着一直温着的清粥小菜,还有一碗浓黑的药汁——是他根据之前传回信息中关于那毒箭的有限描述,这几日反复推敲尝试配出的解毒余毒的方子。
萧澈走进来,目光扫过桌面,在那碗药汁上停顿了一瞬。
“兄长先用些粥吧,药……或许能清一清余毒。”柳知微轻声道。
萧澈没说什么,在桌边坐下,沉默地拿起碗筷。
柳知微没有动筷,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他,烛光摇曳,将萧澈侧脸的轮廓投在墙上,明明灭灭。
吃完粥,萧澈的目光落在那碗药汁上。他端起来,没有立刻喝,而是抬眼看向柳知微:“你配的?”
“嗯。根据传回的消息推测那毒物性烈,伤肺经,恐有余毒郁结……”柳知微解释道,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事。
萧澈没等他说完,仰头便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药汁极苦,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喝下的只是清水。
放下药碗,他看向柳知微,忽然道:“那药方,多谢。”
他指的是之前柳知微通过密信送去的、针对边地常见毒伤的应急药方,那药方在他遇伏后物资匮乏、伤重难行时,确实派上了大用场。
柳知微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指尖蜷缩了一下,低声道:“举手之劳,兄长无事便好。”
又是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同于以往的默契安静,此刻的沉默带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流之下汹涌,亟待破冰。
最终,是萧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早了,歇息吧。”
“兄长,”柳知微也站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的手臂……”他注意到了那份不自然的滞涩。
萧澈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小伤,无碍。”
“我略通针术,或可舒缓经络。”柳知微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兄长若信我……”
萧澈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又似乎有些别的什么。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随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萧澈在榻边坐下,褪去了上半身的衣衫,露出精悍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新旧伤疤交错,最新的一道箭伤在左肩下方,伤口已然愈合,却留下深色的疤痕,周围的肌肉显得有些僵硬。
柳知微取来金针,在灯下燎过,他的指尖微凉,落在萧澈温热的皮肤上时,两人似乎都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室内很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柳知微凝神静气,指尖运针如飞,精准地刺入穴位,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萧澈端坐着,目光落在柳知微近在咫尺的、苍白的脸上。他能感受到那微凉指尖的轻颤,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清苦的药香,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不同于战场上的杀伐快意,不同于平日里的冷硬掌控,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躁动并存的矛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