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兰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他醒来时,只感觉身体依旧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处骨骼肌肉都叫嚣着酸痛与疲惫,但那种仿佛灵魂被抽空的极致虚脱感已经消退了不少,混沌的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素青的帐幔,以及坐在不远处灯下翻阅医书、却时不时抬眼看向他这边的苏衍师傅。
苏衍见他醒来,哼了一声,放下书卷,端过一旁一直温着的药碗,没好气地走过来:“醒了?醒了就赶紧把药喝了!别指望我喂你!”
苏泽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顾凛昭连忙上前,在他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苏泽兰接过药,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碗递还给苏衍,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多谢师傅。”
苏衍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副过分顺从配合的态度有些意外,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嘟囔着“算你小子识相”
接过碗,又指了指旁边小几上的一碗清淡的肉糜粥:“还有这个,趁热吃了。胃里空了好几天,不想死就乖乖吃东西。”
苏泽兰的目光落在粥碗上,沉默片刻,再次伸出手,端起来,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认真地开始进食。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但没有任何犹豫或抗拒,仿佛进食和喝药一样,只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一个通往目标的必要步骤。
苏衍和顾凛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和更深的不安。苏泽兰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那种疯狂的、燃烧生命般的偏执似乎暂时蛰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对的专注——专注于“恢复”这件事本身。
接下来的几天,苏泽兰成了“模范”的病人。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催促,到点便自觉喝下每一碗苦得令人作呕的汤药;送来的膳食,无论滋味如何,也会沉默地、认真地吃完;苏衍吩咐的针灸、药浴,他都一声不吭,全力配合。
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寡言,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怔怔地望着窗外,像是在整理脑海中纷乱复杂的线索。但他眼底深处那簇执拗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安静的休养中,沉淀得更加幽深、更加坚定。
盛暄每天都会来,有时带着一些外面搜罗来的、据说能补气安神的稀罕吃食,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恢复气色,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却又被另一种更深的担忧所取代——他感觉苏泽兰像是在为一场未知的、或许更加艰难的远征,拼命地积攒着每一分力气。
终于,在休养了约莫七八日后,苏泽兰的气色已然好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中的神采已经恢复,脉象在苏衍的精心调理下也趋于平稳。
这日傍晚,萧祈昀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药院门口。
他显然是处理完冗杂的军务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他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榻上的苏泽兰身上,仔细打量着他的状态。
苏泽兰也看到了他。几乎是立刻,苏泽兰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他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一本药草图谱,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萧祈昀,那其中蕴含的无声的询问和迫切,几乎要溢出来。
萧祈昀心中了然。他走到榻边,对一旁的苏衍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苏泽兰,声音沉稳:“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
苏泽兰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错辨的决心:“殿下,我好了。请您履行承诺。”
苏衍在一旁立刻皱起了眉头,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顾凛昭轻轻拉了一下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萧祈昀看着苏泽兰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好。随我来书房。”他知道,这一刻终究到来,而苏泽兰的状态,也已勉强能够承受接下来的谈话。
苏泽兰闻言,立刻掀开薄被,下床穿鞋。动作间依旧能看出一丝久病初愈的虚弱,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稳定,目光始终锁定在萧祈昀身上。
盛暄见状,立刻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站到苏泽兰身侧,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也去。”他的目光同样投向萧祈昀。
萧祈昀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走吧。”
三人沉默地穿过庭院,走向萧祈昀的书房。书房内,烛火早已点亮。
萧祈昀从书案下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的边防舆图,在桌上铺开。他的手指精准地落在西北区域的一个点上。
“幽渍窟”萧祈昀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隶属赤焰城防区,具体位置在城西三百二十里,是一片荒芜的裂谷地带,易守难攻。三年前,由当时的赤焰城主将,也就是盛暄的父亲,奉命清剿。”
苏泽兰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被标注出来的点,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
“嗯……”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沉重的确认感,“经纬、地貌描述……还有这份战后缴获的、他们自己绘制的地形草图上的标记习惯……全都对上了。”
他抬起头,看向萧祈昀,眼神复杂,但之前的狂躁和急切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疲惫的确定:“不会有错的。”
盛暄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地图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眉头微蹙。父亲很少提及那场战斗的细节,此刻听萧祈昀平静道来,再看到苏泽兰的反应,他心中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萧祈昀收起地图,目光扫过苏泽兰和盛暄:“确认了地点,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