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海面上升、上升。
海滩被青灰色的水之存在侵蚀了,她却很难感到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她只能看见潮水冲到脚下,又被深海的恒心向后拽回去,一波又一波,循环往复。穷海的风景,她见惯了。穷海之“穷”是“无穷尽”之“穷”,换而言之则是“尽头”之意,她想是穷海最具象征性的石滩位于悬崖之下的缘故,旅人走到了山的穷尽处便看见了海,这才凭了淳朴的趣味为它命名。今世的人第一次听来多少觉得不甚吉利,等到嘴上熟稔,也就不觉其异了。
她原本维持着直行的路线,但身前的潮见下意识往岸上挪了几步,离海水远一些。
“我脚踝前几天受过伤的。”□□分子为自己力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怕这种伤口进水的感觉。挨打倒无所谓。”
幸惠问他:还听吗?
潮见粗重地呼吸着。“夫人,你有多少讲多少嘛。我都说了,我有的是时间。”他近乎咬牙切齿,并非针对幸惠。幸惠从后看他的困兽犹斗状,舔了舔嘴唇。
“好呀。”她抱起双臂,轻轻按揉着酸涩的小臂。
——话说回来,你记得我讲到哪里了吧。不久经历的那些故事,就与这片海滩有关。
录制开始时,幸惠负责向观众介绍此行的终点稽山。她整理了头发,运用起她的酒窝,笑意盈盈,一副端庄好模样。
小林刑警对节目安排很不屑:又不是作观光宣传,何必故意引经据典,强塞一些历史渊源;再说幸惠小姐也不是导游啊。——上镜初期,这是小林道生为数不多使幸惠赞赏的论断。
至于眼睛,倒不必睁得太大。她是圆溜溜的杏眼,黑瞳仁太大,睫毛却极短,掀起眼皮像在瞪人。某一任男友曾对她说:小幸,你应该学会粘假睫毛的,不然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太粗鲁啦。于是她去美妆店,果然见到眼花缭乱的型号,每一款式都像是另外两款杂交出来的优等生。挑来挑去,她干脆每型买一盒,当晚在镜子前逐一试过去,对着镜中的自己不知疲倦眨眼睛,仿佛自己同时焕发百千法相,不亦乐乎,玩到深夜。结果第二日昏睡至很晚,匆忙赴约,挂黑眼圈见了男友才发现忘记戴上假睫毛,竟比往常还要神经质几分,便不了了之了。
当夜他们悻悻分手了。幸惠发誓这和她网罗来的新睫毛之间绝没有关联。尽管一想起自己为此花了许多钱,她就不大愉快。
幸惠具体的说辞,印象中模糊得不成形状。只记得自己说:假如大家都听过“无稽之谈”的说法,想必就能理解“稽山”的命名了。“无稽之谈”指没有根据的话,“稽山”却指来路确凿的山。……据说一百年前,文化考察队进山满载而归,它由此得名。因为山上保存有从几千年前至今的每个信史时代、每股曾经统帅本地的政治势力的石碑,正是所谓“文明的宝库”。……她没说而每个活着的K城人都知道的是:近几十年来,没人亲眼在稽山见过古代遗迹;就算真有也只会徒增绝望,比起“盛极而衰”,还是“一直没有”来得脚踏实地一些。
为她举着台词的小林站在摄影师寺内斜后方,她眼角见他撇了撇嘴。
——进山前的二十分钟,柏油路与电线杆,幸惠此时想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从浦口的窗台眺望,她与小林心照不宣:浦口可能撒谎。
五年前的无头尸案,警方到来之前,浦口不知几度去过现场,为疗养院所监视也未可知。
两人并肩挨在窗前,似乎太不避嫌。背后,浦口撮唇发出啧啧声。
小林先转回身去。
他胜券在握,将旧照片一张张检索。“浦口先生,当天环境是这样对吧?”浦口点头。如浦口所言,当日急剧降温,树叶凋零厉害。现场摄取的梧桐木几乎光秃秃,在遮挡视线的程度上,远不如此时的繁茂树林。
幸惠却无端有种诧异:既然如此,五年前稽山此刻的落叶量应当大大超过今日才对。可案发地点似乎是老样子,同一处土坑,同一堆规整的梧桐叶,不多不少。浦口所目击的“落叶覆盖了尸体”反而更符合常理。——况且,怎么偏偏那一日转冷呢?天意要让浦口的双眼被尸首蒙蔽。
浦口向小林讨来的一支香烟很快吸完。烟气散尽,他变回畏缩的模样,仿佛他先前只是一个被吹胀了的气球,泄气之后回到皱巴巴的橡胶本相。
幸惠不打算此时揭穿他。她还有话对小林讲。小林与她不谋而合,在浦口面前对他的嫌疑按捺不表。
这回再没什么好谈的了。浦口当天报警之后,继续投入了往常的生活轨道:扫地,浇花,维修破损秋千。低温同样摧残了八神院长钟意的花草,他为了抢救,忙得目不应暇。早在八神爱到来之前,庭院的秋千就已经在了。
浦口另外添了一桩闲话,关于他的家庭。考虑到节目的消遣性质,幸惠想,拍下这一段画面以体现他们的人情味也未尝不可。
浦口的家远离市区,似乎很“天然”。一双儿女早已成家,妻子独居在旧宅。他提到妻子有一种怪癖,就是执着于编竹篮。本来是妻子年青时的生计,但生命渐渐步入晚年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老婆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赚钱。她囤了一大堆竹条、草环,用都用不完,但很少走出家门。”浦口挠着头发,抓挠的声音很大,“其实她根本不在乎成品,自己用不完,就当成垃圾扔掉了。她买的那堆料子放得太久,都发烂了,她也不心疼。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呵呵,刑警先生,你们真该看看她那副着魔的样子。就好像她唯一在意的只是自己手上的动作似的。浦口把烟头摁进烟灰缸。有时候我回家,睡前见她坐在草垫上,醒来见她还是那一个坐姿。
幸惠说:听上去,贵夫人很有成佛的潜质呢。
忽然一个霹雳响在阴云汹涌的山头。小林关上了窗。
小林道生在自己的房间踱步。对门的浦口已经恢复了风寒患者的本分,倒头休息去了。
事到如今,浦口园丁还是使人难以相信他具有不同寻常之处。疗养院的雇工一共七人,在花名册上不分彼此,现实中都显露一副踏实肯干的面相。
门板隔音良好,但小林依然压低嗓音:“我们理一理头绪。首先是浦口先生的供词破绽。他为什么要假装没看见尸体的全貌?——或者,有别人在他之后改变了现场。”
“我觉得两者都有呀。”幸惠说。
“哦?”
“浦口先生出于某些私人原因,不敢提到死者的断头。但那时死者的确大半身子都在落叶之下,浦口只不过是拨开看了一眼。”
“被吓傻了,记忆错乱了?不少血案的目击证人都会出现心理问题。”
幸惠皱眉。这并非她擅长分辨的领域。指不定是诅咒嘛。于是她说:“等浦口先生离开,某种力量就把尸体从落叶里抬了起来,放到表面。”
“这有什么意义!”小林莫名道,“……不过也不是毫无可能。凶手返回现场,进行一个只有自己懂得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