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君还笃信口中的‘凶手’是人类吗?”
“……幸惠小姐,算你赢了。”小林瞄一眼镜头。他的身份不方便做断言。
话题回到浦口。他坚持浦口一定对现场动过手脚,而非仅仅作了隐瞒。他思索着,又说:“浦口先生悄悄做了某件事情,正好与死者失踪的脑袋有关。”
幸惠忽然跳脱了:“或许他偷走了死者脖子上的某物。”
“依据呢?”
“方才你与他对话,我观察过他的房间呢。衣柜门后发出一阵令人反胃的气息,我从没遇过。”
小林笑道:“噢!差点忘了,幸惠小姐是灵异专家来着。——他留下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得找机会潜入一次。”幸惠说,“那个赃物,触感是凹凸不平的,表面有坑洞,还湿淋淋的。……不过,我就感应到了一秒。”
“这就是你通灵的方式?有点像是超能力儿童选拔赛上会出现的技巧啊。”
“是呀,一向如此,突然很怪的咚的一声就出现了。没有继承什么家族神职呢,也不会施巫术,很无聊对吧?”
小林竟然认真想了想,回答她:“没有,你很厉害。”
幸惠十分受用,饥饿的胃口随之激发了。
她愉快地转向第二个疑点:谁在浦口之后到过现场,意图何在。
“假如像浦口一样只是为了偷盗遗物,完全不必把死者整个翻上来。当时的记录中,死者仰躺的模样很整洁,正面甚至没有粘上泥土和枯枝败叶,肯定被后来的某人打理过了。……嗯,我们暂且称之为‘某人’……既然尸体被精心整理,那么也可以排除‘只是为了让人更清楚地看见’这种目的了。所以我赞同幸惠小姐的观点:这真的是个‘仪式’,背后具有特殊含义。”
小林的思维活络起来。但仍残留一丝狡猾的系统训练的痕迹:他可没亲口承认确与邪祟有关。正如宗教风俗一般,“仪式”事在人为的嘛。
幸惠眯起眼睛。
有时,人们执着于在每一桩“天灾”下挖掘“人祸”的阴霾、又身不由己用“天灾”来为纯粹的“人祸”开脱的,所谓习性,令幸惠困惑万分。她惊异于周围人等的迟钝:正因分不清二者界限,才总能够理直气壮地将二者混为一谈,还冠以“理性看待”“一体两面”的美名。至少她就不会把战时管制归结于天意,也不会把自己少女时期给了她当头棒喝的某一场失败恋爱归罪为“水星逆行”。她很清楚是对方率先打破代际隔阂的底线插入了她,自己则率先抛下了人命关天的责任。如今回想,并不后悔,只是头脑感到轻飘飘一阵风吹。
不过这样的坏事随着她年龄变大、阅历变丰,仍旧不减反增。
譬如她从人文学部毕业,最初登上电视崭露头角之际,她是有经纪人朋友的。年长一些但性格天真的女子,一腔热忱,想与她组建超自然侦探事务所;结果被她傲慢自我的脾气恼得时常大哭一场,在二人投资前夜紧急刹车,及时止损,伤感地孤身离去。
——此事的可鄙可怖之处在于,幸惠寄了一封长达千言的道歉信给那女子,字句间反复忏悔;然她提笔时心中竟感知不到一丝歉意,情绪蜕皮起来温吞而严谨,让她误以为在给一本精装小说的扉页签上花体字。最终落款时她笑了,因为她写得一手清新秀丽的钢笔字,小城另一头沉醉于悲苦的朋友绝对无法与她相比。
她那一夜回顾往昔,终于觉悟:她一生只能这样活着了。她那时并不觉得自己会死,所以这觉悟几乎沦为她长久的生存法则。
现在小林撞上了她。她把小林从她冗长的见识名单里单独拎出,不确定这种兴趣是否源于他刑警身份带来的刺激。以往她参加的栏目是很难成功邀请在职刑警出席的。
那些精明的法律爪牙总担心言多必失,毁了自己与警署的公共声誉——主要是为了前者。实际上,小林道生私下对她倾吐,他是由他的课长安排参与节目的,权当试水,警署对外却宣称他是主动请缨。毕竟一介莽撞新人,本来也不具备什么清誉,谈何代表警署形象呢。他性格中那种充足甚至满溢的个人意志,让他变得宜于承担重负。幸惠蛮有把握,倘若小林这回犯下错误,以后就很难再从K城搜查一课听见他的姓名了。
节目预告另有一则宣传语,热情洋溢,表明这是“警界新星的成长之旅”,以此回应一些观众对于“不邀请资深刑警破案”的质疑——我们这样的时代,该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嘛!既然终点是“成长”,那么只要成功挖出真相,开端与中途的“不够成长”也是情有可原的呀。再说这名新秀确实相貌出众,与幸惠女士很是相配。
“嗯嗯。如您所愿,我们暂且假设那是供奉着不祥之物的某人吧。那么,举行仪式,代表‘某人’的意念一定有所指向。”
“像古代祈雨那样,渴求得到什么好的结果吧?比如让自己儿女双全、一夜暴富,或者弥补什么遗憾。”
“唔……”幸惠懒懒地靠在椅背,“不愧是缉拿凶手的思路呀。不过,一个人想要的事物种类是数不胜数的,未必人人都想要寻常的那些幸福嘛……”
一张椅子占去了房间所剩无几的空地。本来,放两张床已经勉强了。寺内坐在床沿拍摄他们。
“幸惠小姐的看法是?”
“我认为,我们得先知道浦口先生偷走的遗物究竟是什么。”
幸惠说这话时很骄傲:不知不觉间,小林被她逼到了必须承认浦口盗窃一事的角落。
小林耸耸肩,绕着她又踱了一圈,决心道:“行,听你的。我们今晚再去找他。”
但最好不要硬闯。——他半天才想起来补充。这是在人家地盘,他们三人是官方授权的来客,总不好非法入侵。
相比不明不白的搜赃行动,稽山的未知一夜倒对小林更富诱惑力。“我还从来没有在稽山过夜。今晚貌似会打雷啊。”他一边将房间橱柜依次打开一遍,一边对幸惠说。除必备日用之外,八神夫妇并未为他们准备别物,但小林检视起来干劲十足,像一条寻回猎犬尝试掌控它的一次性领地,“幸惠小姐,果真如你所说,此案涉及‘那些东西’的话,说不定会在午夜出现怪事哦。”
“道生君最懂幽默啦。可惜后院里没有水井,不然女鬼就可以爬上楼来了呀。”
眼下黄昏将至,稽山僵持在雷声空响的阶段。昏头昏脑的天边,应景地被劈亮了一瞬。小林忽然提出再去山中巡视一圈,搜寻一定概率落下的线索。幸惠看出他只是不愿困在疗养院的客房,他本质是怕束手束脚的一个人。出门时撞见八神爱,她已经服下药汤,气血饱满了一些。
到了林间,不出幸惠所料,仍是那个土坑、那堆落叶,果然不见新鲜的可疑迹象。就像钥匙丢失时找遍了居所,确认每个角落都检查过却又不甘心地重来一遍那样,不在的依旧不在。
小林与她笑闹一阵,继续他的推理。
“其次,”他的话音又压低下去,“我其实怀疑八神院长。——哦对了,麻烦寺内先生别拍这段。——我怀疑八神当年干扰了浦口的证词。如果他从头到尾都旁听着报警电话,他很可能暗示浦口对警方采取了更‘正确’、更有利于疗养院一方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