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脚印不对称。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右足弓扭曲那么严重。”小林没再往下说。冈崎从他身上嗅到了难堪的味道,“……后来我看见那些轴对称的建筑或者街道,心里都有点不舒服。它们是有权力盖得这么对称的。他妈的,我计较这些干嘛?”
崇子曾经说过自己喜欢冒险,喜欢专门从稽山最陡峭的,也就是靠近海滩那一侧爬上山去,然后坐在悬崖边上往海里扔烟头。——他依然称呼“她”,不,“他”为崇子。或许因为他不知道代表那个骗子的更多符号。——我那时候还很惊喜,遇上了这样……呃,狂野……的女孩子。结果现在想起来,这他妈的就是因为他是个没素质的男的啊?
“是呀。极道本来就没有公德心。……”
冈崎看见路边有一团熟悉的人影,抱膝蜷缩在那里。对方见有人来,跳起来拔腿要跑。冈崎丢下小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女孩,喊:“世野井同学!”
恭子浑身一抖,有如担心丧命于白昼的吸血鬼小孩。她仍穿着校服,裙边皱起,长袜也没拉直,暴露的膝盖上有一大块桃红的擦伤。冈崎叹了口气,半蹲下来。
“恭子,你受伤啦?”
恭子的眼珠转了一圈。俄罗斯转盘在找运气上膛。很奇怪,她的眼睛从来黑白分明,没有血丝;尽管绝无一个人敢说她是精神稳定。而冈崎一旦精力不济,眼白的浑浊就会出卖他。
“摔倒了。”
他记得不错的话,恭子家离这里三十分钟车程。烧肉店在小林公寓附近。
他又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家吧。——大晚上一个人出来干什么呀?”好消息是黑岛千芳不在;坏消息也一样。黑岛在场的时候,世野井恭子至少能够听进他的话。
妈妈。恭子吐出那个令人烦躁的词。“我跟着她过来的。本来她在楼下。”
她徒步追来,脚有可能抽筋不说,明日还会起水泡的。冈崎担心地想。
小林双手插着裤兜,半天才慢吞吞凑上前。哟,爱护高中生来了?他急忙对小林使眼色,小声说:“是那两个女孩的其中一个。前辈别吓着她。”
冈崎忽然庆幸于自己不是随便着T恤衫来吃烧肉。他西装革履,面貌和仪态也很正经,至少站在恭子身旁不大像失业混混。小林道生就不一定了。
“你们等着,我去开车。”小林远离恭子站着,喊了一声,“车就在我楼下。”
恭子坐着,对陌生的男人头也不回。她把手指紧紧绞着,抬眼直视冈崎,说话一个词接一个词。
“黑岛同学的话,对不起。”
在世野井家,黑岛一刹那迸发了对冈崎——对成年人的憎恶。看来恭子自身不赞成这种言语攻击。至于黑岛失控时亲吻了她,她只字不提此事。
冈崎有些愕然:无论对谁,他都是熟悉道歉而非被道歉的那一个。他努力不去回想当时的一幕。他不可能对她们产生索赔意图。
恭子告诉他,许多次火灾报道的画面,她母亲都在浓烟中一闪而过。始终是背对她的,一团黑色长发垂到腰上。烈火容易使她出现。这就是黑岛选择以亲临火场作为尝试的缘由。
冈崎顺势记起尾随失踪登山队的女人的事,从手机打开那张尸体正面照片,问她:“恭子,这张……‘妈妈’,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呀?报纸上第一次见吗?”既然是她亲手珍藏,想必不会恐惧。
恭子摇头。“疤。”她说,“有人拍的照片里,妈妈脸上有疤。不是这张。”
恭子从未真正见过当下的母亲正脸,只有无穷无尽的尸体公告。但她说:一天家里停电,在她卧室里,可以摸到那张人脸的一角。——把额上的头发掀起来,手指贴着耳根探进去,她摸到了一条疤。
“然后妈妈睁开了眼睛。我一下就能看清了。……”远远有汽车驶来,恭子不安地张望。冈崎安慰她那是小林——自己一个古道热肠的朋友——这才使她叙述下去。尽管他十分确定车上的小林绝没有摆着一张热心的脸孔。
“……我看清了。一条长长的,比我的脑袋更大的,黑色的东西。一只眼睛,她侧身躺着的样子。她眨了一下眼睛,眼睑夹到了我的手。手指被她包在眼睛里,热热的,黏糊糊的。可能是眼珠表面的膜。我的手,它们就融化了,流到我脚边。我蹲下去捡的时候,真的看见那条疤了。”恭子指着照片中满是污泥的女尸,“后来黑岛同学在网上找到了跟我梦中一样角度的,妈妈的照片,发给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认什么?认亲?小林不合时宜地从后探过头来。半瓶碘伏也抛过来,大概是小林顺道回家取的。
冈崎松了口气。
冈崎坐在驾驶位。因为小林说:“老规矩。”然后在副驾驶上翘起二郎腿。以往出警都是他开车,小林下车喊了他们一回,就一如既往不愿再握紧方向盘了。
他从后视镜看世野井恭子,恭子的脸别向窗外。她永远没有“思考”和“不思考”之别,永远处于中间态,为了唯一的目标而奋斗。
小林低声问他们方才交谈的内容,冈崎简述了一遍。小林显然难以理解恭子会把那种诡异东西称为“妈妈”,他的妈妈早就死了。进一步地,他也不肯相信:“当时山里发现的就是一具普通女尸,我记得脸上哪有什么疤痕。”
“前辈你上次说,尸体还放在太平间?我看过了,警署确实还没有销案。”
“理论上是吧。不过院方觉得占位子,偷偷运去火化了也不一定。”
“那不如眼见为实……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去。”
——和我一起?小林冷哼道,“不带你的好搭档?”
“你比较熟悉案情嘛。”
他打了方向盘,驶向文明的荒野,一边想象天上正有一颗硕大的眼珠俯瞰他们。倘若真的出现,想必那就是恭子的母亲。他想到这个,胸中微微发酸。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那个东西从他窗边掠过的时候,他还在想这疑问。等他意识到时已来不及刹车,只听见后座女孩热烈的尖叫。恭子用力拉车门。幸亏车门早就被他锁好。
人行道上有一团线条在绕圈,像是铅笔画的头发、漩涡和诅咒。像所有肮脏的毛线球一样,它伸出它的唯一那根黑线。黑麻麻的线团流上了两级台阶:从马路边,从他的轿车窗口跟前,一直流到高处。
一个背对着他的,长长的,慈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