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过《管子》,也知晓“四业分民”,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剖析其背后的统治逻辑。
这与他以往所学的“教化百姓”、“各安其业”的仁义说教,大相逕庭,却更接近歷史的真实脉络。
“所以,”李承乾若有所思道。
“管仲此举,並非单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更是为了—·便於君王统治,便於国家聚敛资源,以行霸业?”
“殿下抓住了关键。”
李逸尘肯定道。
“在其当时的歷史背景下,这是一种极其务实且高效的国家策略。它承认了社会分工的客观存在,並將其制度化、世袭化,以服务於国家的最高目標。“
“然则,”李承乾话锋一转,提出了疑问。
“如先生所言,此策有其时代之利。但若长此以往,士族恆为士族,寒门永难出头;农户世代困于田亩,纵有才智亦无由施展;工匠、商贾亦固於其业。”
“这与先曾的寒门英才凭才学於朝堂”,似乎——相悖。”
李逸尘眼中闪过一丝讚许。
太子不仅能理解他讲述的原始意义,还能立刻联想到其长期执行的弊端,並能与他之前灌输的理念进行对比,这说明他是在真正地思考。
“殿下所言,正是此策在后世演变中暴露出的核心问题,也是它最初的意思慢慢消失,变形开始出现的地方。”
李逸尘接续道:“我们便来说这变形之过程与根源。”
“隨著天下一统,王朝承平,富国强兵的紧迫性下降,维持统治的稳定性成为首要任务。四业分民的初衷高效动员与资源汲取逐渐被其附带效果,即社会阶层固化所取代,並且被后续的统治者和既得利益集团不断强化。”
“其中,最关键之变形,发生於士与农这两业,以及工、商之地位变迁。”
李承乾精神一振,知道即將触及更核心的部分。
“请先生细说。”
“首先,士这一业。”
李逸尘剖析道:“其本义,乃是为国家培养治理与军事人才之群体。然在后续演变中,尤其是自汉代察举、魏晋九品中正以来,士逐渐与土地、宗族、文化特权紧密结合,形成了所谓的士族、门阀。”
“他们垄断了知识、仕途以及地方影响力。”
“此时,士不再仅仅是一种功能性的职业,而是演变成了一个稳定的、世袭的、享有特权的统治阶层。”
“他们通过联姻、荐举、把持舆论等方式,不断巩固自身地位,排斥寒庶子弟上升。”
“於是,士与其他三业,尤其是农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便是第一次重大的阶层分野与固化。”
李承乾眉头微蹙,他联想到本朝现状。
虽然科举制已初步建立,旨在打破门阀垄断。
但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的影响力依旧根深蒂固,朝中重臣多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他缓缓点头。
“確是如此。即便父皇开科取士,然世家子弟入仕,仍比寒门容易百倍。其积累之人脉、家学,非寻常百姓可比。”
“殿下明鑑。”
李逸尘继续道:“其次,我们看农。农在四业中,人口最眾,乃国家赋税徭役之根本。”
“管仲之时,令农之子恆为农,是为了保证粮食生產。然在后世,这一政策与土地兼併、租庸调製等结合,使得农这一群体內部发生了剧烈的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