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使邸今非昔比。昔日简陋驿馆,如今已是青瓦高墙、庭院深深,门前立碑,上书“东宁盟府”四字,由当涂老塾师亲笔题写。阿雅兰虽远在草原登基为后,仍遣心腹留守,主持日常事务,并设“南北学堂”,专授语言、律法与商贸之道。此刻她正立于院中,指挥匠人铸造一座铜钟,钟身铭文为《永久盟约》全文,待秋后运回王庭,悬于大帐之前。
“你来了。”她未回头,似早已知他会来。
林川点头:“徐文彦死了。”
阿雅兰手中铁锤一顿,铜钟发出一声悠长震响,余音绕梁不绝。“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她缓缓转身,眼中无泪,唯有寒光,“他是你我在朝中的眼,如今眼瞎了。”
“不只是眼瞎。”林川从怀中取出焦木,“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秦’字……你以为是谁?”
阿雅兰冷笑:“还能是谁?当今圣上姓李,可掌御林军的是秦太师,执掌刑狱的是秦家子,连宫中膳食都由秦氏药膳房供奉。徐文彦敢查内廷用药,便已触其逆鳞。此人表面忠君,实则挟天子以令诸侯,欲效王莽故事。”
林川闭目,脑海中浮现徐文彦最后一次入城的情景:那人披着旧蓑衣,坐在面馆角落,默默吃下一碗素面,临走时留下一枚铜钱压在碗底??那是暗号,表示“风紧,不可出”。
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我要为他立碑。”林川睁开眼,“不在忠勇祠,而在学宫门口。碑文不写官职,不记功业,只刻两句话:‘天下苦秦久矣,一人死而万人醒。’”
阿雅兰凝视着他,忽然道:“你变了。”
“我没有变。”林川摇头,“我只是终于明白,刀可以杀人,也可以开路。从前我只想守住当涂,如今我想让这条路通向天下。”
话音未落,沈雀疾步而入,面色凝重:“大人,西南急报!西域驼队并未止步陇右,而是分兵两路,一路佯攻互市关卡,另一路竟绕道苗疆古道,潜入沅江流域。据夜鹞子探得,他们在一处废弃银矿中建起秘密工坊,已试爆三次,规模一次大过一次。更可怕的是……他们用的是我们的引信配方。”
“谁泄的密?”林川声冷如冰。
“尚无定论。”沈雀低头,“但工坊中有两人操北地方言,身形酷似当涂匠生。疑为学宫叛徒或被俘者屈打成招。”
林川猛然攥紧拳头。他知道,霹雳计划虽严密封锁,可人心难测。三年前收容的流民中,确有数名精通火器的逃亡工匠,彼时查验身份不清,但他念其才技难得,特许进入工坊服役,换取自由之身。
“传令周振。”他沉声道,“暂停草原休整,立即抽调五百精锐,沿沅江逆流而上,摧毁敌军工坊。另派学宫医者随行,务必活捉技术人员,查明真相。再发‘鹰喙令’至各州县:凡提供火器技术线索者,赏银百两;举报私造禁器者,免赋三年。”
沈雀领命而去。
翌日清晨,议事会紧急召开第三次非常会议,议题为**是否公开霹雳计划的存在,并向全境普及基础防御知识**。
反对者多为保守士绅,惧怕技术扩散引发民乱;支持者则以青年学子与工匠首领为主,认为“民不知险,则不能共守”,唯有全民警觉,方能防患未然。
争论至午时,一名少女起身发言。她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清秀,却是去年矿难中幸存的孤儿,现就读于学宫工科班。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我爹死在吴越炮火下,我妈被掳去当苦役,最后吊死在井边。我之所以拼命读书,就是不想再被人当成草芥。你们怕百姓学会造火药会造反?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真正想造反的人早就动手了,而我们这些想活下去的人,只想要个安心吃饭的地方。如果教会我们怎么识别危险、怎么保护家园,能让当涂多活一天,那我就算死也值!”
全场寂静。
林川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取下腰间佩刀,轻轻放在桌上:“你说得好。这把刀曾斩敌将首级十七,如今我不用了。从今往后,当涂的安危,交给你们年轻人来守。”
他宣布:即日起,编撰《民众防务手册》,图文并茂讲解火器识别、地道逃生、烟雾预警等常识,由学宫学生逐村宣讲;同时在各县设立“应急哨站”,配备铜锣、烽火与简易沙盘,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层层上报。
决议通过后,林川又下令扩建地龙工坊,在原有基础上增挖三层地道,形成“回”字形迷宫结构,内置通风机关、蓄水池与独立粮仓,确保即便城破,仍有反击之力。
三日后,周振捷报传来:沅江工坊已被捣毁,俘获技术人员九人,其中二人果系当涂匠生,因家人被黑鳞军挟持,被迫献出部分配方。林川下令将其押回审讯,确认无故意泄密后,免除死罪,判三年劳役,参与新建防务工程,戴罪立功。
与此同时,归尘查出“秦”字背后线索:徐文彦死前曾秘密接见一名自称“旧秦遗孤”的青年,此人乃前朝工部尚书之后,家族因反对裴氏专权遭灭门,仅此子侥幸逃脱。他欲借林川之力复仇,却不料反被秦党细作跟踪,导致徐文彦暴露。
林川听罢,提笔写下一封信,托付给归尘:“派人护送这名青年前往北燕,交予阿雅兰。她正在推行新政,正需这样敢恨敢拼的人才。告诉他说:仇恨不该代代相传,但正义必须有人承接。”
归尘犹豫片刻,问:“大人,您真打算放任朝廷继续腐朽下去?徐公一死,朝中再无可倚之臣。若您再不出手,恐怕……”
“出手?”林川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淡淡道,“我已经出手了。建学宫、立议事会、兴义仓、开互市,哪一件不是在动摇旧制根基?我不是不反,我是要用另一种方式反??不用刀兵夺位,而用制度换天。”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况且,我也并非毫无准备。”
当晚,林川独自走入忠勇祠,点燃三炷香,置于徐文彦灵牌之前。那牌位是他亲手所刻,未署官衔,只写“故友徐君文彦之位”。他跪地三拜,低声说道:
“你说天下苦秦久矣,我懂。可我也知道,乱世之中,最难的不是起兵,而是如何不让新朝变成另一个秦。所以我不急。我会让当涂成为一面镜子,照出什么是真正的治世。等到那一天,万民翘首,百官归心,我才真正有资格说??该变天了。”
香火袅袅,映照碑石如泪。
数日后,京城再传惊变:皇帝驾崩,年仅十二太子继位,秦太师以“辅政大臣”身份总揽朝政,随即颁布新政十策,其中一条赫然写着:“严禁地方私设议事机构,违者以谋逆论处;学宫讲学须经礼部核准,不得擅自传授《为民章》《治政录》等悖逆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