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抓住了?被吃掉了?”
“没有——没有吃我。一次都没有。还给我喂甜甜的巧克力,我很喜欢。但是我死掉了。”
幸惠安慰她,梦境结局和现实是相反的。但话一出口,她就自觉纰漏:如果是彻底的反义,那么死亡梦境的反面,岂不是现实中的长生不死?
“玲乃阿姨和你睡在同一间房吗?”
“有时候是。”
她今天究竟在哪里?幸惠想问。可八神爱不等她开口,已经径自向前跑去了。八神有香从门廊匆匆走来,搂住她的小肩膀:洗澡时间到!快上去吧,别让阿姨久等。
“诶?爱住在楼上?”
有香无奈道:“对呀。这孩子第一次在异国他乡,很没有安全感,非要紧挨着熟悉的大人才行呢。她睡在我们隔壁的房间,这样我们可以陪她入睡。”
一楼的孩子们夜间统一由高桥看护照顾。她这一生在奉献一道上永远不知疲倦,令人敬佩。听说她还是未婚,因为身材的缘故被相亲男方挑挑拣拣,她才毅然投入了一个更适宜她的战场。
幸惠说:“今晚应该会有雷雨呢。小孩子容易害怕的吧?”
“那是。我见过有些身心脆弱的孩子,光是遇上打雷闪电就能被吓出病来。——不过,我们的孩子都是意志十分坚强的,别说雷声啦,以后的人生再有大风大浪也不会怕。”
有香开怀一笑。她真挚的自豪意味打动了幸惠,温驯的主妇成了世上最骄傲的女人。不论其他疑团,幸惠知道她此刻说的一定是真话。
她目送着幸惠上楼梯。此时,被迫跟着八神一朗又参观了一遍疗养院里外的小林与寺内终于回来。小林那副卡壳在圆滑与青涩之间的尴尬模样,令幸惠暗暗发笑。
“怎么样,道生君?”两人并肩在走廊上,幸惠故意小声说,“学会投资的诀窍了吗?”
小林翻了个白眼。
“别提了!……其实我连股票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懂。”他尝试停止抱怨,但失败了,“……我一听见他列数字举例就烦。更别说像他讲的那么轻松,‘动动脑子’‘拼博一把’就能攒下一千万……”
“或许在八神先生眼里,这就是合格的人生呀。”
幸惠的房间到了。幸惠站定,歪着头,补充一句,“而我们只是受人驱策的不合格制品而已。”
她往右瞟一眼。浦口早已重新紧闭房门。
小林从楼梯口往下望。没人再上楼,一楼走廊只传来凌乱的脚步。
他趁此机会,去敲浦口的门。他压低说话:浦口先生,还有件事我们得谈谈……无人应答。他反反复复地敲,都是如此。他不由低声怪罪起浦岛,听得寺内合上了眼皮。
幸惠替他放风,十分钟后终于忍不住说:“八神太太快要上来了。”
三人挤在一间房,显得太像预谋。她感到有香会在就寝前挨个察看他们的情况。无可奈何,小林与她约定:半夜如有异常——或者准备行动,就叩墙三下为号。
颇有古韵的计划。幸惠想。如果小林身上确有什么古典英雄气质的话,想必就在即将发生的今夜了。
幸惠独自在房间小憩了一回。醒来一看,才过一个半小时。
她是被窗外风雨吵醒的。因雨水碾轧玻璃的暴烈,雷声反而不鲜明了。间或有电光,无孔不入,像是从砖墙切进来的,照得满屋惨白到手脚发麻。闪电不闪的空当,她往外看,只见一无所有的黑暗。她觉得,画不出这种纯粹乌黑的人,不许自诩一流画家。
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不见小林与寺内的动静。道生君真的睡死了?她撇了撇嘴,蹑手蹑脚下床去,拉开门板,露一条缝隙窥探。二楼走廊静得像一个古怪的梦。
她默默立了一会,正要关门,忽然僵住。
唰唰。走廊另一头,地毯摩擦。
她探头一望,地上那黑峻峻的一团静止了挣动。
瘦小的初具人样的形体,与她四目相对。
她再一眨眼,随着开门吱呀一声,人影藏匿不见。她浑身一震,赶忙关紧房门,靠在门板上一阵深呼吸。
微妙地,她想起八神爱的噩梦:方形的迷宫环境,岂不像是二楼的回型布局么?深山黑夜的雾气,据说是容易引人扭曲建筑而发梦的。而梦中追逐她的怪物……幸惠搓了搓手臂。皮肤凉冰冰的。
她扑到墙边,发狠地敲打。
方才走廊里的活物,被她撞见时显然已在门外呆了一段时间。
——那么,这活物是否趁他们回房歇息之际,早已经在走廊一圈圈地游荡过了?
她的手背被敲疼了。她大口喘气,听见墙另一头的小林手忙脚乱冲出门来,自己冷静了一些。
不不不。她很快自我纠正,重新信任自己幽微的本能。她方才所见的,有一半肢体与器官是生理学意义上的人。
被大肆渲染的、人所自恃独特的“自由意志”,她还是第一次从具体生物身上感受到。